第7章

 


我在江南很少能見到雪,就算有也是夾著雨一起落下。


 


如此松軟的,鵝毛飛絮般的大雪,我還是第一次見。


 


上轎前,江夫人拉著我的手,交代了好些事情,末了又把她從寺裡求來的平安符放在了我手中。


「好孩子,若受了委屈,就回家來,舅母給你撐腰。」


 


我忍住眼淚,點頭答應,正欲上轎,院中忽然有動靜傳來,是宿醉了幾日的江景。


 


我原以為他不會來了。


 


他頭發糟亂,眼睛因宿醉而發紅,下巴上新長出的胡碴也沒有清理,與我初來時一身月白長衫的公子哥形象相差甚遠。


 


其實他這人挺別扭的,還有一股近乎扭曲的執著,但他對賀芸,確實很好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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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聲音不大,但四周安靜,聽得也算清晰。


 


他說: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。」


 


這次,他沒叫我芸芸,我私心裡就把這句話當是他送給賀蓁的。 


 


然後默默地在心底應了一聲「謝謝」。


 


去往謝府的路上,我心裡格外輕松,是與待在江家不同的感受。


 


雖然謝景淵這個人捉摸不透,我不知道他為何會幫我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突然後悔當日的決定。


 


但和他在一起時,我不必再擔心被拆穿,不必小心翼翼地偽裝成賀芸,可以做回賀蓁原本的模樣。


 


人還真是奇怪,逃出賀府的時候,我曾想做一輩子賀芸,可來了京城,心驚膽戰了那麼久,撒了無數個謊,我竟又開始期待可以做回賀蓁的日子。


 


小轎搖搖晃晃,停在了謝府側門。


 


我做好了一個人進去的準備,卻不想,轎簾掀開,謝景淵就站在門口。


 


他今日換了身淺色長衫,朝我伸出手來,雪花落在他的肩頭,給這人一向冷峻的眉眼平添了幾分溫柔。


 


「走,去看看新家。」


 


他說的是新家,而不是房間。


 


有那麼一瞬,我有些恍然,如果沒有這些糾葛牽絆,我隻是個幸福長大的姑娘,嫁給一個很好的夫君,未來的日子也一定充滿期待吧。


 


可惜,那都是幻想,我能待在謝景淵身邊,留下一條命,往後餘生得他庇佑,已是上上籤。


 


謝景淵給我選的小院很大,院中除了落雪空空蕩蕩,室內的設施陳設倒是簡單大方,符合他一貫的作風。


 


我們沒有那些繁瑣的流程,不需要掀蓋頭,喝合卺酒,隻叫了丫鬟上些膳食,簡單用過後,他便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

 


好在,他的院子就在我隔壁,與我一牆之隔,我若有事,可以隨時叫他。


 


27


 


在謝府住下的第一晚,我居然沒有做夢。


 


一覺睡到天亮,推開窗,金燦燦的陽光照在落雪上,格外漂亮。


 


我心情極好,打開門,卻看見春桃穿著棉袄,背著包袱站在外面。


 


她一邊哈氣一邊搓手,見我開門,激動地跳了起來,然後嘴一撇,開始哭了。


 


「表姑娘嫁了人就不要春桃了,還是春桃自己求了夫人,又得了謝大人批準,才找到你這裡來。」


 


春桃愛吃,臉圓圓的,哭起來像隻剛捏了褶的肉包子。


 


我忍著笑,點了點她的腦袋,調侃道:


 


「你這麼巴巴地趕過來,到底是舍不得我,還是舍不得跟在我身邊能多吃些東西?」


 


她抹了把眼淚,抽了抽鼻子。


 


「表姑娘又逗我,明知道我兩個都舍不得。」


 


我笑著捏了捏她的臉,院外有人敲門,是謝府的管家。


 


謝府的管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,府裡的人都叫他陳伯。


 


陳伯頭發花白,走起路來佝偻著腰,但面相很和善,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眯眯的。


 


他遞給我一串鑰匙,告訴我這是謝家庫房的鑰匙,謝景淵交代過,這東西從今往後就交給我保管。


 


我拿著鑰匙,頭有點發昏,覺得眼前的一切虛幻到有些不真實。


 


那日在明月樓,謝景淵的話的確感動了我,可回了江府,我就想明白了。


 


他說的那些大抵是為了安慰我,我也不要什麼,能活著已是萬幸,其他更多的我不敢奢求。


 


可今時今刻,這把鑰匙真真切切地交在了我手裡,我才知道,他說的話是真的。


 


他不僅護下了我,還盡己所能,兌現了承諾。


 


謝景淵他,好像也不是傳聞裡說的那樣,至少現在看來,他是個好人。


 


謝府很大,據說從前是個書院來著,後來改作府邸,空置了幾十年,六年前被聖上賜給了謝景淵。


 


我和春桃東瞅瞅,西看看,走了好長時間也才逛了幾個院子。


 


大部分院子都空著,唯獨西處拐角的那個,圍牆高出許多,門也上了三道鎖。


 


我問旁邊灑掃的丫鬟,這是什麼地方。


 


她說:「回夫人,裡面關押的是重要犯人,大人交代過每日都要檢查一遍落鎖,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。」


 


我沒再過問,帶著春桃回了自己的院中,恰好撞上謝景淵從宮裡回來。


 


28


 


「昨晚睡得還好嗎?」


 


「挺好的。」


 


「我聽陳伯說,鑰匙已經給你了,怎麼沒去庫房挑些東西?」


 


「謝大人,我真的可以花你的錢嗎?」


 


他點了點頭:「當然。」


 


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,謝景淵與我無親無故,為什麼要冒著風險幫我,又對我這麼好。


 


可我又怕知道得越多S得越快,但那座封閉的小院,隱隱地讓我感到不安。


 


謝景淵看出了我的糾結,問道:「你可是有話想說?」


 


「謝大人為何要幫我?」


 


他彎了彎嘴角,忍俊不禁道:


 


「不是你求我幫幫你嗎?」


 


想起那天明月樓的事,我有些尷尬,趕忙移開眼睛,不去看他。


 


「那,大人又為何對我這樣好呢?」


 


我用餘光偷瞄他,隻見他微微垂眸,說出了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答案。


 


「因為,看見你,就好像看見了一位故人。」


 


原來是這樣,我心中疑惑已解,總算放下心來。


 


故人是誰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謝景淵什麼也不會圖,還對我很好,我總算苦盡甘來,有過不完的好日子了。


 


接下來的日子,我和春桃說幹就幹,先是上街買了好些東西,把房間布置成喜歡的模樣,又去庫房挑了些漂亮的擺件。


 


其中有顆夜明珠,半個手掌大小,我咬了咬牙,還是搬了回來。


 


這珠子這樣好看,放在庫房豈不是落了灰,還是放我這裡吧。


 


結果就是那珠子照得房間亮如白晝,我一整晚都沒睡好,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,又送了回去。


 


從前在賀府,我想吃得飽,穿得暖。


 


後來在江家,我想攀高枝,過得好。


 


現在,我看著手裡花不完的錢,又陷入了新的苦惱。


 


晚上謝景淵回來,我急忙迎上去,殷勤地接過他脫下的外套。


 


他有些詫異地問我:「有事?」


 


「謝大人,你說我能開個酒樓嗎?也不算酒樓,就那種小飯館就行,在江家的時候,我很喜歡吃舅母做的藥膳,覺得那東西對身體挺好的,想開個與之相關的鋪子。」


 


他沉思了一下:「是藥三分毒,而且藥材很貴,藥膳雖是個好點子,但估計往來的客源不會特別多,不是個能長久盈利的方向。」


 


我嘆了口氣,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:「那怎麼辦呢?我想找些事情做。」


 


「眼下是冬天,就算盤店也不是合適的時候,你不是認字嗎,平日無聊,可以找些書來看。」


 


「我不喜歡看書。」


 


謝景淵挑眉:「是嗎?我怎麼記得有人挑燈夜讀好幾個月,把書都快翻爛了。」


 


這人怎麼無處不在監視我,我有些惱意,懟他道:「謝大人明知故問。」


 


謝景淵無奈地笑笑:「好,不喜歡看書就不看,做你喜歡的。」


 


「那等開春了,我再琢磨鋪子的事吧,大人,到時候我能以賀蓁的名義嗎?」


 


屋內的燈暗了下來,謝景淵熟稔地挑去燒焦的燈芯,對我說:


 


「再等等吧,很快了。」


 


29


 


時間過得飛快,一眨眼就到了除夕。


 


其間江夫人來過謝府幾次,還把小廚房的廚娘帶來,留給了我,又囑咐春桃要好好地照顧我。


 


知道我過得不錯,她總算放下心來。


 


除夕這天,一大早陳伯就指揮府裡的下人掛燈籠,紅燈籠高高地懸在檐下,偌大的謝府瞬間就有了年味。


 


天知道我和春桃裝了三駕馬車,拉燈籠回來的時候,他臉上的表情有多抗拒。


 


「夫人,大人不過年的,往年除夕都是去宮中赴宴,等人回來了年也過去了。」


 


「陳伯,人怎麼能不過年呢,辭舊迎新,一年到頭不就盼著這幾天熱鬧,你就聽我的吧,謝府從今年開始,往後年年都要好好過年。」


 


小院門口也是熱熱鬧鬧的,春桃和幾個丫鬟把包裝好的銅錢一一地分發給府裡的下人,下人們領了賞,喜笑顏開地問候著新年好。


 


廚房更是「乒乒乓乓」響個不停,幾個廚娘根據春桃列出的菜單,忙得熱火朝天。


 


我看著府中忙碌又熱鬧的景象,不禁感慨了一句「真好」。


 


其實以前,我也不喜歡過年的。


 


小時候在賀府,每次過年,老夫人都會給賀芸準備最大的荷包,裡面塞滿了金锞子,其他的庶子、庶女拿到的隻有兩三顆。


 


吃年夜飯時,賀芸也是偎在老夫人身側,大夫人和爹分別坐在兩旁,幾個有兒子的姨娘帶著孩子和他們坐在一起,剩下的都要去偏桌落座。


 


後來老夫人S了,府裡過年的規矩沒了那麼多講究,兩張桌子並排放著,全家人都坐在一起吃飯。


 


隻有我被排除在外,一個人抱著剩菜,坐在後院的小臺階上自己吃。


 


那時候我總會偷偷抹眼淚,心裡想著我這一輩子都不要過年了,我好討厭這一天,比平日裡挨了欺負還要討厭。


 


可在看見煙花燃起的時候,又難免多了一絲期盼。


 


如今,那份期盼總算有了著落。


 


晚上,謝景淵在飯前回了府,陳伯說他不過年,我還以為他不會回來了。


 


桌上熱鬧的下人有些拘謹,急忙下桌,他倒也不惱,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。


 


然後自己去廚房拿了碗筷,坐到了我身邊。


 


有小丫鬟驚訝出聲:「這,這還是我們大人嗎?」


 


陳伯拍了下她的腦袋,轉頭笑著問謝景淵:「大人今年回來得這麼早,可是為了陪夫人一起過年?」


 


「想來是宮裡宴席結束得……」


 


我正要替他解釋,「早」字未說出口,謝景淵先一步打斷了我。


 


他拿起筷子,淡定地往我碗裡夾了塊肉。


 


「嗯,往後年年我都會回來,和你們一起過年。」


 


30


 


吃過了年夜飯,春桃帶著幾個丫鬟去院子中央放煙花,我和謝景淵站在檐下,看她們嬉鬧成一團。


 


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,嘴角一直上揚。


 


我問他:「大人今日進宮,可是遇上了什麼喜事?」


 


他點點頭:「算是很大的喜事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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