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「你進來,我便答你。」


屋中有八九個孩子,有比我小的,也有比我大的。他們好奇地看我走進來。


 


卻規規矩矩地坐好,不曾說話。


 


先生蹲下來看著我的衣裳,看著我瘦猴兒一般的臉。他的眼中一片了然與慈悲,仿佛也看到我衣裳後面被打出的傷痕和醜陋的疤。


 


末了他溫和地對我笑。


 


先生說,「那便愛己。


 


去愛山川、去愛江河、去愛雨水和莊稼。」


 


我聽得一知半解,高聲道:


 


「我愛娘親,我的娘親比山河雨水和糧食都好,我愛我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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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為什麼,我哭了出來。


 


許是想到娘親每日都幹不完的活,許是想到爹爹不順心對著娘親發火的樣子。


 


我低下頭,難以名狀地悲傷。


 


有什麼用呢,我愛我娘,卻什麼都做不了。


 


我的愛,真無用啊。


 


先生沒有怪我這樣失禮,他掏出一塊潔淨的帕子,擦掉我臉上的眼淚:


 


「下回來,別在外頭聽了,進來便可。」


 


那一日,我認識了自己的名字。


 


趙清。


 


先生說這是個好名字,人貴在清明。


 


11


 


回家的時候我就在山腳接娘親,我興衝衝地將今天先生教的都告訴娘。


 


娘紅著眼,一邊笑一邊點頭。


 


笑過了娘便沉默起來。


 


又在第三日的時候,娘親自帶我去了書塾。


 


我不知道娘和先生說了什麼,隻看到娘將什麼東西推到先生的手裡,先生又推了回去。


 


娘咬著牙跪在地上給先生磕了三個頭。


 


我又怕又驚,趕緊跑過去。


 


我聽到先生說,「有教無類,清兒十分聰明,比尋常男兒學得還快。」


 


後來娘和我說,先生是好人,若有一日要叫我報答先生。


 


我說:「我知道,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!」


 


娘很開心,摸著我的腦袋笑得如天上的太陽一般。


 


12


 


我隻去了半年的書塾,因為爹爹想到了籌錢的法子。


 


他說東街的員外家要買一個S契的婢子。


 


能給十兩銀子,這樣他遊學兩年的盤纏都夠用了。


 


他和娘說這事兒的時候沒有避諱我。


 


祖母在西屋也跟著喊:「將那掃把星賣出去,咱這家才能好!」


 


「相公,你是個讀書人,讀書人家怎麼能賣兒女?」


 


娘親慌亂地站起來,將我抱在懷裡。


 


「不成,不成,籤了S契一輩子為奴為婢,生S都不由自己。我家囡囡不去,相公咱們不能賣閨女。」


 


看著娘親這樣,我也哭起來:


 


「我以後少吃飯,我去幹活,爹爹別賣我,爹爹......」


 


我太小了,不知道怎麼說才能不被賣出去,我隻是一味地哭,我不是故意哭,隻是心中莫名地酸脹,鼻子和眼睛一起都不受控制。


 


「爹爹,求您別賣清兒。」


 


我爹起先還溫聲勸兩句,說有錢了要給娘親買布、買簪子。後來見娘咬S不松口,便惡狠狠地揚起巴掌來。


 


他踹翻了桌子,拿著茶壺摔在我娘的頭上,見我娘頭破血流還不解氣,時而用巴掌抽,時而用腳去踹。


 


我娘頭上流血,身上也流了許多血。


 


可自始至終,她都緊緊地將我摟在懷中,我爹的拳腳一下都沒有打在我身上。


 


看見倒在血泊中的娘,我爹沒有慌亂,他將我拽了出來夾在腋下,大步就往外頭邁去。


 


我看著奄奄一息的娘親,忽然紅了眼,發狠地咬在我爹的胳膊上。


 


爹爹吃痛將我甩到地上。


 


我連滾帶爬地跑到我娘身邊,抓起地上的茶壺片子就抵到頸子上。


 


我滿臉血淚,大喊道:「爹!」


 


「給我娘請個郎中,她若好了,我高高興興跟你去員外府。若不然,我就S在這,這兒S不成我就撞S在員外老爺的家門口,再S不成,我還能吊S、餓S。到時候您到手的銀子能花幾時?」


 


我一邊哭,手一邊抖,腿肚子也在打顫。


 


我怕他不信,就咬著牙將瓷片子往脖子上懟,立時就見了血。


 


我爹怕了,他朝我擺手:「好孩子別犯傻,爹這就去請郎中。」


 


我娘沒S,隻是腹中懷的孩兒沒了。


 


我走的時候她還沒有醒,一張慘白的面,眉頭緊緊皺起。


 


我笑著和娘說:「娘,別難受,沒了多好。」


 


若能選擇,我也不想被生下來呢。我這樣自私,明知道我是娘親的命,我卻也不願意生下來。


 


被人牙子帶到那氣派的府中時,我爹正在數錢。


 


他笑眯眯地將銀子放在嘴裡,咬上一口再吐出來,一顆又一顆地在兩掌中來回倒著。


 


哪裡像個讀書人,竟十分像長年累月幹這檔營生的。


 


牙婆子看到我脖子上的傷口,見怪不怪地給了我一塊帕子:


 


「包起來,叫主家看到了晦氣。」


 


13


 


我是給員外家小公子買回來玩兒的,因而隻叫籤S契。


 


小公子八歲,見誰都眯眼笑,性子極陰鸷,若有誰惹了他不高興,那就是要S的大禍事。


 


員外老爺為了這個兒子,要星星都不敢給月亮,小公子若要什麼,全府的人就是忙個大半年都得給他。


 


上個月,他想要一個長得好的小丫頭來玩。


 


牙婆子怕普通出身的配不上,特意找了我爹,張嘴就要買我。


 


怕我爹不同意,牙婆好話備了一籮筐,銀錢最高要出到百兩。


 


她想都沒想到,準備的話和錢沒用上多少,我爹紅光滿面地就同意了。


 


甚至第一嘴說出的那十兩就成交了。


 


見到小公子的第一面,我被一位年長的姐姐帶著給他磕頭。


 


小公子正逗著一對蛐蛐,應是眼神都沒往我這看。


 


「會翻跟頭麼?」


 


我愣住了,沒有說話。


 


那位姐姐在後頭擰了一下我的腰,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:「翻!」


 


我咬著嘴,將頭杵在地上,用手扶著,後腳一蹬,在地上極其狼狽地滾了一圈。


 


如王八翻身一樣。


 


小公子忽然撫掌大樂:「好玩,接著翻。」


 


於是,那一日我在小公子的院子裡翻了五十多個跟頭,滾得渾身都是土。


 


有的地方是土,還軟和些,還有的地方鋪了好看的鵝卵石,硌得我全身都疼。


 


小公子看夠了的時候,我眼冒金星,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。


 


14


 


小公子賞了我一角銀子,被帶著我的姐姐銀杏铰了多半走。


 


我將剩下的銀子貼身揣好了,想著都攢起來,出去給我娘。


 


因為我將小公子逗笑了,晚上廚房給我了兩個白饅頭。


 


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白饅頭,沒出息地哭了起來。


 


這一日下來,我方才有空想我的娘親。


 


娘親流了好多血,不知道要養多久才能好。


 


不知道爹會不會再讓她幹活。


 


我不敢大聲哭,便躲在通鋪的被子裡咬著衣裳抽泣。


 


銀杏嘆了一口氣:「別哭了,明日你眼睛哭腫了,要惹惱公子的。」


 


第二日,我沒有惹惱公子。


 


銀杏姐卻犯了錯。


 


她在跪著奉水的時候,打了個噴嚏。


 


她高高舉過頭頂的盞子裡,溢出了小半的茶水。


 


小公子正要來端茶,熱水燙到了他的手。


 


我跪在地上,心猛地被揪起來,四肢都止不住地打顫。


 


我看到銀杏姐姐不住地磕頭,一邊哭一邊說饒命兩個字。


 


被拖走的時候,主家的地上還留了一片血印子。


 


小公子饒有興致地看我,笑眯眯地問:「害怕嗎?」


 


我不敢說話,無助地將頭埋在地上,兩腿蹬地,翻了個跟頭。


 


小公子果然哈哈大笑,他說:「天冷,別受涼。」


 


我卻覺得他在說,「別打噴嚏,千萬不能打噴嚏。」


 


15


 


主家姓邱,是在這小城裡,皇帝一般的存在。


 


管家在教訓奴才的時候,高傲地說,就是衙門也是咱們邱家養著的。


 


聽完了教訓,有一個小廝鬼祟地叫我跟他走。


 


我不去他便揪著我的耳朵拖著我往後門走。


 


原是我娘。


 


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娘,甫一碰面,我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。


 


我瘋了一般跑過去,將臉埋在她的懷裡。


 


我嗚嗚地哭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
 


先生說讀書使人明智,我讀了幾日的書,已然知道,我再也回不去家了。


 


我已然知道,就是這一面,也是娘親不知道多難多苦才求來的。


 


我強逼著自己將眼淚憋回去。


 


「娘,我就是太想你了,這府上可好了,我還能吃白饅頭。」


 


我抬起頭,想對著娘笑一笑。


 


卻愣住了。


 


我娘二十一,如今卻老得像嬸子、像婆婆一般。


 


我娘腰背都佝偻著,頭上還有白發,臉上蠟黃枯槁。


 


她骨節粗大的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臉,癟著嘴,語氣哽咽:


 


「娘攢錢,娘贖你回家。清兒等著娘,等著娘啊。」


 


娘親的眼淚終是沒有掉下來,她從袖袋裡摸出一串銅板來,往我的懷裡塞:


 


「要會說話,錢雖少也是心意,你都孝敬給領著你的大丫頭們。清兒,我的清兒有沒有受欺負?」


 


我這才想起那角銀子,趕緊掏了出來:


 


「姐姐們對我可好了,主子前幾日還賞了錢,娘,你藏起來。你給我攢著,銀子已經絞了一半給姐姐們了,你看這不是缺了一角。」


 


「不要,娘不要,娘有錢。你......清兒留著啊,你留著。」


 


說到這裡娘才真正哭出來,她緊緊地摟著我,隱忍又克制地嗚咽出聲。


 


「我可憐的孩子,我可憐的閨女。」


 


娘,你也可憐啊。


 


我們一樣可憐。


 


16


 


那小廝領我回去的時候脾氣好很多,還問我多大了。


 


聽我回六歲的時候,他連連稱奇,誇我真懂事真聰明。


 


他說我是個好孩子。


 


他說我那個爹真是畜生。


 


我仰著臉疑惑地看他,他臉上掛著十分不屑的表情:


 


「賣你的第三日,他就將錢都輸完了。」


 


我的心頭好像被踢了一腳,腦袋裡轟隆隆地響:


 


「那我,不是白賣了?我算個啥?」


 


我沒有聽到小廝哥哥再說什麼,隻覺得可笑又荒謬。


 


接下來的日子,我真的如小公子的玩意兒一般。


 


他總帶著我,隻要不開心,就讓我在地上滾。


 


我雨天滾、雪天滾、在泥裡也滾過、在炭上也滾過。


 


主家來客的時候,我也在地上滾,小公子們將我當球兒踢。


 


直到有一日,小公子看夠了。


 


我在滾的時候,他鬧起脾氣來,越鬧越氣。


 


最後他開始砸東西,花瓶兒、椅子、書格隻要能看得見的,他都往我身上砸。


 


我甚至不知道小公子為什麼不高興,我被嚇得手腳發軟,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。


 


像曾經的銀杏姐姐一樣。


 


甚至因為我過於害怕,都看不清小公子都往我身上砸了什麼。


 


再有意識的時候。


 


我看到了自己。


 


我身上插著許多瓷片兒,脖子上橫著一根凳子腿兒,我的頭上如銀杏姐姐一般,磕得又紅又腫。


 


我出了很多血,嘴裡也吐著血。


 


我沒來由地就想到那一日,娘親出了那麼多血,


 


是不是很疼呀?


 


17


 


我的腦子裡有些混沌,我看著爹爹將我從主家領走,又賣給了別人。


 


那人給我換了一身紅色的衣裳,和一個年輕人裝到棺材裡。


 


我爹很開心,他又拿到了五兩銀子。


 


我看著娘親聽鄰家嬸嬸說了什麼,急切地和父親大吵一架。


 


又看著娘親跑到買我的那家,她跪在地上給他們磕頭。


 


我聽不大真切他們在說什麼。


 


但是仿佛,我的心口,不再像從前那般難受。


 


輕飄飄地,我開心極了。


 


我跑到娘親身邊,我告訴她:「娘親娘親,我不用再當王八打滾啦!


 


我不用再給小公子當凳子、當椅子啦!


 


我也不用再在晚上給小公子舉油燈啦!


 


娘親娘親,我又可以回來幫你幹活啦!」


 


娘親可能是高興壞了,她一直呆呆地,也不說話也不笑。


 


隻是做活更加賣力了。


 


有一次我跟著娘上山,路過從前去的那個書塾。


 


裡頭又多了幾個孩子,一邊搖頭一邊讀著三字經:


 


「人之初,性本善......」


 


先生手中拿著一把戒尺,溫溫地笑著。


 


我一邊看著,一邊遠遠退開。


 


我跪在地上,虔誠地給先生磕頭。


 


恩師如父母,一日之師,終身為父。


 


我自私卑怯地想,若先生是我的爹爹,那該多好啊!


 


18


 


我終於想起,我S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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