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親操持錢財照顧一家老小。
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爹爹卻把家裡最後一點銀錢都給了臨街的小寡婦。
他說那女子孤身一人實在不易,他不能見S不救。
我娘沒有哭鬧,隻是每到夜裡就開始磨一把上鏽的刀。
娘說:「她不該做寡婦,該做寡婦的是我!」
1
我和娘採菇子回來的時候路過陳寡婦家。
此時本應在家裡寫文章的爹爹在幫陳寡婦劈柴,柴火落得老高,我爹穿著青衫,利落地舉著斧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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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起一落,便將粗壯的柴從中間劈開。
陳寡婦才二十二,身段和臉蛋都十分好看,我常聽到街坊議論。
都說她是狐狸精轉世,克S了自家男人。
「周郎,快歇一歇喝口水吧。」
此時她推了門出來,手裡端著一碗水,叫我爹的時候聲音清脆婉轉,如樹上的鳥兒一般好聽。
「日頭起來了,快回屋裡躺著。這兩日身子才好些,再累著了可不好。」
爹爹熟稔地接過水,一飲而盡,又趕緊叫陳寡婦回去。
像極了,像極一個好夫婿。
2
我捏著娘的衣裳,捏得手心發汗。
我心跳得和打鼓一樣,隻覺得天都要塌了。
在家裡連油瓶倒了都不會扶起來的爹爹,竟然幫著別人幹活。
「娘,我們回家吧,我害怕。」
爹爹同陳寡婦不知在聊些什麼,兩人都笑起來,並沒有人看到小河對岸的我和我娘。
我仰著臉,看不清娘的神色。
她也沒有說話,默默將目光收了回來,就往前走。
我娘背著背簍,彎著腰、駝著背,日光將她照得有些老,像祖母那樣老。
她同陳寡婦不一樣。
祖母病重,每日都要喝湯吃藥,兩日要擦一回身子,身上蓋的被子要三日一曬。
怕祖母身上不好,母親睡覺之前要給她用同張郎中學的手法按一遍身子。
早上天不亮,母親就要去採蘑菇挖野菜,回家用豬骨熬一鍋濃湯出來。伺候完祖母就帶著我去西街賣面,面攤東西零碎,又十分沉,母親有時候推不動,就套著繩子拉。
回鄉祭祖的時候我見過這樣的情景,她像是拉著耕犁的老牛。
娘親在前面拉,我就在後面推。日光將我倆曬得汗流浃背,可是我娘說熬一熬就好了。
等到我爹考出功名,我們一家就都出頭了。
3
可是今天,我覺得我和娘永遠不會出頭了。
永遠也熬不過去了。
母親回家的時候沒邁過去門檻,差點摔了一跤。
我嚇得大叫,趕緊抱住我娘的腿。
上一次娘上山的時候踩空了滾下山坡,摔斷了胳膊。
躺了一天之後就繼續幹活,但是她提不動泔水桶。
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到我娘求助爹爹。
娘希望爹能將泔水拎到後街的渠裡倒了,我爹氣得甩了筆:「我去抬那樣腌臜之物,沾染了晦氣,哪裡還作得出文章來?無知蠢婦,我看你是故意作懶。」
娘親沒有說話,用剩下的一隻好胳膊去拎桶。
她走一步便用腳抵著桶底,邊拖邊拽。
平日裡小半盞茶工夫的路,娘親走了兩炷香。
我娘沒有摔倒,她趔趄了一下,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。
娘很瘦,手指的骨節又很大,她捂著臉的時候甚至有些可怖。
可是我不怕,我緊緊地抱住娘親:
「娘親不哭,清兒還在,清兒永遠和娘在一起。」
娘親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,她將撒在地上的菇子都裝好,快步走進了廚房。
因為祖母已經在屋裡頭罵了起來,雖然常年生病,但是她耳聰目明,中氣也足。
一嗓子罵出來,外頭的路人都能聽個大概。
娘親沒有做飯,而是從矮牆裡掏出了一個瓷罐子。
她將罐子裡的銅錢兒都倒了出來,一枚又一枚地數。
數過十枚她便松快一瞬:「快攢夠了清兒,攢夠了錢娘就讓你過好日子。」
娘的表情有點嚇人,我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:「清兒不過好日子,清兒永遠和娘在一起。」
我是娘唯一的念想,沒有我,娘該多絕望。
4
爹爹是晌午吃完飯的時候回來的,娘正在院子裡頭刷碗,十多個大碗落在盆裡面,上頭浮著油膩的一層。
上午娘賣了些面,一碗面三文錢,除去成本,大概有二十文的利。
爹爹穿了一身新衣裳,不是早上砍柴的那件。
「貞娘,拿些銀子出來,紙墨沒了,我要去買一些。」
父親用的是容州松煙墨,一枚要一百文。
娘親刷碗的手一頓,她抬頭像是要說什麼,但是張了張嘴,卻終究沒說出來。
她看著父親身上略有些考究的料子,抬手抹了一把皂角沫子:
「今日母親買了藥,還剩一些晚上要去收張屠家的骨頭。你那塊墨我看還剩一角,我去......」
「廢物東西!我全副身家都交到你手裡,竟連買一塊墨都沒有錢了嗎?」
爹爹生氣了,他無處發泄,一腳踢在娘親放在牆角的背簍上。
簍子被踢得在院子裡滾了一大圈。
娘親淡漠地看了一眼,又低下頭去刷碗,她手腳麻利,極快就刷好了一半。
爹沒有S心,他陰鸷地盯著娘親:「貞娘,你還有錢吧?」
5
「那是我給清兒攢的。」
我娘突然站了起來,將一隻碗摔在地上,瓷片碎了一地。她拿起一角就向爹衝了過去。
「趙玉書,你若是敢打那錢的主意,就S。你S,我給你償命。」
眼看著一片瓷片懟到自己眼睛上,我爹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他仿佛從沒有見過我娘這個樣子,抬起手指著半空支支吾吾了半天,也沒吐出一個字。
末了,他爬起來,連滾帶爬地躲進了主屋。
我第一次意識到,從前那個喝了酒便將我和娘打得渾身是傷的父親,這樣懦弱、無用。
娘親卻沒有詫異,她將碎瓷片子一片又一片撿到圍裙裡,又去倒了。
接下來,她又坐回那方小矮凳上,彎下腰接著去刷碗。
6
晚上的時候,母親的面攤來了一位很怪的人。
他說他隻有一文錢,若有吃剩了的客人,問娘能不能將剩下的面給他吃。
這人手腳粗壯,面上還有一道疤,手裡捏著一柄三尺八寸的大刀,十分可怖。
這樣的人,便是不給錢,我娘也不敢說話的。
可是那人卻十分和善,連凳子也不坐,隻蹲在一邊兒等著。
我娘看了看天色,嘆了口氣。
起鍋下面,面熟了再過一下小缸裡的涼水,最後澆上兩勺熬了半宿的骨湯。
真香呀。
我娘也蹲著,將面碗放到那人的手裡:「出門在外,都不容易,吃吧。」
那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麼,堂堂男子漢竟掉了眼淚。
他三五口便吃淨了這碗面,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。
「多謝。」
他沒說什麼,卻解下了身上的一塊鐵牌子:
「這個你留著,改天我帶著面錢贖回來。」
是個好人呀。
我娘拗不過,將鐵牌子收下了。
那人走的時候,她才露出今日頭一個笑。
我娘笑起來,兩隻眼睛彎彎得,和月亮一樣。
好看。
7
瓷罐子裡,一文錢都沒有了。
我娘像傻了一般,將廚房裡每個角都掏了一遍。
沒有了,一文也沒有。
我娘抱著罐子散著頭發跑到主屋:
「錢呢?我清兒的贖身錢呢?我的錢呢?」
爹沒有在家,我娘又抱著罐子瘋魔一般衝了出去。
陳寡婦家的燈亮著。
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瘋狂的娘親。
她大喊著我爹的名字,眼神猩紅,邊喊邊捶門。
因是寡婦門前,看熱鬧的人很快聚成了一片。
陳寡婦也哭著開了門,她看著這些人,一下子就慌了:
「嫂子,你這樣是做什麼!我清清白白的人,如今實在活不成了,今日你在我家找不到你的男人,我便撞S在你家門口。」
我娘什麼都沒說,隻推開陳寡婦悶著頭衝了進去。
我爹在後院,踩著缸上了牆。
陳寡婦家的牆高,我爹衣冠不整地坐在牆頭,不敢跳下去。
我娘抱著罐子,陰森森地看著他:
「趙玉書,下來。」
「哎呀!」
爹爹又氣又惱,臉紅得如被開水燙過一般:
「我們回家再說,貞娘,回家說啊!」
他扒著牆頭,腳下小心翼翼地去找缸,踏實了才跳下來。
就在這一刻,我娘猛地撞過去,將我爹撞了個跟頭,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。
「趙秀才和陳寡婦被抓奸啦!」
街上有幾個小痞子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牆上,一邊笑一邊喊。
我爹氣得臉色有些青,他氣衝衝地站起來:「丟人現眼的東西!」
完了,我爹要打我娘了。
我趕緊上前去,擋在我娘身前:
「娘,快跑,我們回家。」
我嚇得手都在發抖,可是我娘卻不怕,她手裡還SS地抱著陶罐:
「錢呢?我這個罐子裡的錢!」
我爹眼中閃過一抹心虛,隨即惡狠狠地看過來,一巴掌打在我娘臉上:
「那臭丫頭已經S了,瘋婆娘!」
我娘愣住了,我也愣住了。
我S了?
8
我出生那年,和爹同期的生員被老師舉薦去了衙門裡管賬,每月能拿二兩銀子。
我爹說老師本要舉他去的,但是聽說他家有喜,便叫他多照顧妻女。
祖母和爹都說我晦氣,若不是我,那樣有油水的差事定是爹的。
自打有記憶以來,我爹便不喜歡我,也不喜歡我娘。
我曾聽他同祖母說,若不是看我娘能賺些銀子,早就休了我娘了。
等他高中,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和我娘賣了。
我想,我是晦氣的。
因為爹爹不是不喜歡女娃娃,我好幾次都在巷子裡看到爹爹一臉好脾氣地同幾個孩子念詩。
我爹念一句,他們就念一句。
裡頭男娃女娃都有,聲音嬌嬌糯糯,
整整齊齊地從巷子東傳到巷子西。
左鄰右舍都誇我爹學問好,性子也好。
那個時候,娘總是匆匆地背著我,去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做活。
繡帕子、漿洗衣裳、做煤餅......
我娘做過好多活,街坊也誇我娘,
說我娘賢惠、勤快。
晚上爹在燈下看書的時候,我也十分勤快,倒水、剪燭、打扇,隻要能討好爹爹的活,我都做。
可是爹爹沒有教我念過詩,一次都沒有。
爹爹有十二本詩詞集,我活到七歲,爹爹一句詩都沒有教我念過。
9
六歲那年,爹爹要去遊學。
他說讀萬卷書,行萬裡路。
他說紙上得來終覺淺。
可這話聽在我和娘的耳朵裡,隻有銀子兩字而已。
家裡沒有那麼多的錢,爹爹考了兩次科舉都沒有中。
已是窮得沒有餘錢了。
我聽見爹爹在房中發脾氣,我娘嘆息:
「婆母要吃藥、清兒也正是長身子的時候,家中一文也挪不開。」
屋中的燭火搖了又搖,
「要不......要不你先去找個差事,咱倆攢兩年錢......」
「放肆!那些俗人俗事怎是我一屆讀書人能做的,我這雙手,是要握筆寫錦繡文章的,你一介婦人能懂得什麼?再者說,當初我不是有個好差事,就被你同你那晦氣的丫頭給攪黃了。
我真是......不如休了你,娶個商戶之女也好!」
爹說到這,娘便不再說話了。
我很難受,因為我覺得爹說的話不對。
若爹真的有才學,為何那先生偏偏不舉薦爹呢?
必是先生不好意思直白地說爹爹,正好趕上娘生下我,便找個由頭罷了。
為君子者,必先修身。
爹爹在外頭對誰都謙遜有禮,誰家有事兒都不吝相助。
可是回了家,便全然不是在外頭的樣子。
爹爹修身不行。
10
我和娘上山的路上,有一間書塾,裡頭有一位年輕的先生,
叫季懷民。
他說讀書使人明智,讀史使人明秀。
我娘去採菇子的時候,總叫我去窗根下頭聽上幾個時辰。
我蹲在土坡上懵懵懂懂地聽了好多日子。
有一日先生講戰國策,觸龍說趙太後一卷。
「父母之愛子,則為其計深遠。」
我心中酸脹得厲害,踮起腳尖來,望著窗中的先生不自覺地問道:
「若不愛呢?隻說了愛子,若父不愛子女,又當如何呢?」
先生詫異地看過來,我突然覺得窘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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