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因如此,眾人皆道陛下愛重皇後至深。
可我心裡清楚,劉覺的這些偏愛,想施與的從來都不是我,而是阿姊。
當年族中商議將我嫁給劉覺時的一番籌謀,如今看來竟全數應驗。
劉覺的確跟他的父親一脈相承,把自己困在舊情裡,自縛一生。
但同時又有很多不同於先皇的進步。
譬如他深惡替身之說,譬如他登基後便未曾提起過阿姊。
那些可以摧毀他、可以窺見他軟肋的機會,全都被他埋藏在夜深時一場場揮之不去的惡魘裡。
屈指可數的同寢生涯,最常見到的就是他眉頭緊鎖,呼吸粗沉又急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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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我也曾試著喚醒他,安慰他。
卻隻能換來他愈加難看的面色,和一句潦草的「噩夢而已,無礙」。
久而久之,我便明白這是他發泄痛苦的方式,沒有再管。
無論晚上多麼恐懼不安,天亮了,他總能變回那個九五之尊的皇帝,無堅不摧,鞭笞天下。
在這泥潭一般的皇城裡深一腳淺一腳地互相扶持到今日,我們之間,竟然產生了一種別扭卻又異常和諧的默契。
日子就這麼慵懶不沸地淌著,已經安穩得讓人不忍心打破。
9
百花宴連開了三日,我選出了十五人,派人交給長樂宮裡的九五之尊裁定去留,第二天就有了回復。
翻開名冊,一時間有些無語凝噎。
劉覺是真的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,十五個人連零頭都不打算留,隻勉勉強強挑了兩個。
再細細一看,留下兩人的原因,也是從朝局考慮,挑選家世助益最多、眼下急需拉攏的。
反正是他自己的後宮,自己的妃妾,一個都不要我也沒有意見。
合上名冊擱在旁邊的矮凳,我拉了拉身上的蓋毯。
窗棂半開,吹來的風裡帶著雨過天晴的草湿氣,落在臉上柔軟又舒心。
這時節日光晴好,春深似海,又值午後,最適合小憩。
正在醞釀睡意,殿門外傳來一陣鈴鐺的清泠脆響,隨著激動的高呼越靠越近。
「母後,昭陽姑母從封地回來了!」
沒等掀起眼簾,鈴鐺聲已經響至耳邊。
「筠哥哥也一道回啦!姑母捎話來,說想接兒臣去新建成的府邸逛逛,父皇說隻要母後允了,就放兒臣出宮!」
隻怕逛逛是假,看許久沒見的人才是真吧。
我揉揉耳朵,睜開雙眼。
半靠在榻沿舌燦蓮花、喋喋不休的童稚少女,明眸皓齒,純如朝露。
是我與劉覺的女兒,劉芊。
小妮子仗著嘴甜,已經被劉覺寵得目中無人,成日裡無法無天。
劉覺在女兒面前永遠是慈父模樣,累得我隻能擔起嚴母的架勢。
「半月前的風寒還沒好利索,不準。」
小姑娘眼珠子一轉,笑得古靈精怪。
「母後不許兒臣自己去,那……您陪女兒去?」
10
芊兒日常伴駕,哄人的功夫了得,到底還是沒能磨過她。
車駕停在新落成的長公主府門前,昭陽已經得了消息,攜眾候在道旁。
「給皇嫂請安。」
「姑母!」
還沒等我說什麼,芊兒已經從我身側飛出去,撲到昭陽懷裡。
「哎喲這個小祖宗,還是這麼冒失!」
昭陽輕斥著把人摟緊,卻是滿眼寵溺。
乍一瞧跟劉覺抱女兒的神情很像。
大抵也是因為這個緣故,相較於我這個母親,芊兒更喜歡什麼都由著她的姑母。
愣神的間隙,眾人已經簇擁上來,迎我下了馬車,一道入府。
剛踏入府門,昭陽已經跟孩子們鬧成一團。
隨在一旁抱著襁褓中的小女兒,唇角微微翹起的男子,是昭陽的驸馬,常庭。
他對上我的目光,笑容微收,微身一禮。
我禮貌頷首回應。
已近而立,心底裡竟也開始感慨命運無常,造化弄人。
昔年我不曾料到,阿姊成日話不離口的心上人,會成為我自己的夫君。
滿府笑鬧聲裡,誰又能想到,我同昭陽的驸馬,自己夫君的妹夫,有過一場同淋雪的淺薄緣分。
11
一個是國公府避世不出的二小姐,一個是寒門清貴人家的讀書郎。
戲文裡,以這個模子為範本寫出的折子不勝枚舉。
常庭沒有撿過我的帕子,亦沒有同我攜柳作詩。
起初隻是簡簡單單的一次次擦肩,後來演變成了一幕幕回首。
我們從未說過一句話。
我見過他寫下的祈福帶,筆墨俊秀,風骨不凡。
我捧過他供下的佛燈,得知他的名姓叫常庭。
後來,他許久沒有來廟裡,多方打探之下才知,是他近來纏綿病榻。
自小拜在神明座下的我,夜夜挑燈抄寫了百卷《藥師經》,祈求心系之人康健起來。
漫天雪地裡,常庭將手撐在我的頭頂,掛了雪絮的眉眼笑意盈盈。
「來年春,我若金榜題名,便至貴府提親。」
我摟緊懷裡的經卷,臉燙得通紅,隻不住地點頭。
後來,我確實曾在四下無人的時候,重新跪在青燈古佛前,又許下一願。
願與那個為我擋雪的少年郎,歲歲常相見。
大抵是貪心不足,抑或是神明業已盡力,保我不再性命垂危便已耗盡了我今生所有的福氣。
說好的來年,是我先失約,甚至來不及送出一句道別。
再見常庭,是婚後第五日,太子的病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,東宮的大門重新打開。
他被淹沒在前來道賀的人群中,恭恭敬敬喚了我一聲:「太子妃殿下。」
許是多瞧的那一眼太長,身側的劉覺當下察覺。
他回來房中細問,我便老老實實答。
劉覺默默良久,道了聲:「是孤對你不住。」
我失笑望他:「妾身亦對不起殿下。」
那夜按照未完成的婚儀,是要圓房的。
吹了燈,落了帳,劉覺卻沒有碰我。
「你是長婕最疼愛的妹妹,孤不會欺負你。
「孤答應你,有朝一日孤手握足夠的權力,便會放你離開。」
就這樣,我同劉覺在同一張臥榻上,泾渭分明地睡了半年。
12
半年說長不長,一眨眼就過去。
說短也不短,在我還抱著一絲僥幸期待時,常庭已經拜倒在昭陽公主的羅裙下。
同我當初嫁給劉覺如出一轍,先皇一紙詔書宣告了昭陽公主與新晉探花郎的婚事。
我以為常庭同我一樣有苦衷,我以為是先皇明裡暗裡的威逼利誘讓他支撐不住。
可是他看向昭陽的眼神騙不了人,甚至比當時看我還要認真幾分。
那是我頭一回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,灑了茶盞。
劉覺怕我割傷手指,比我先躬身。
我順勢握住他的臂膊,頭輕輕貼在他微垂的肩膀。
想借助他傲岸的側影,遮擋住自己的狼狽,將眼淚咽回心裡。
「殿下抱歉,容臣妾緩一會兒就好。」
「是孤沒能及時察覺,昭陽心思簡單,孤該替她向你道個歉。」
我抬起頭衝他笑笑,心頭苦澀如泉奔湧。
「不是誰都像殿下這般幸運,得一心人奮不顧身;亦不是誰都能同殿下一樣,用情不染纖塵。」
其實大家都沒有錯。
隻是各人有各人的緣。
緣深的能得長相廝守,緣淺的各有蹉跎。
常庭同昭陽的洞房花燭夜,亦是我與劉覺的。
先帝用一紙詔書,斷絕了我的念想。
家族用一爐迷香,迫我上了太子的臥榻。
體弱之故,我甚至連一刻鍾都沒有撐住,胡亂扎進了劉覺懷中。
那藥極烈,惑得我們半點分寸也無。
他喚我「鯉鯉」,我喚他「阿覺」。
纏綿又繾綣,荒唐又迷亂。
從那以後,我徹底留在了劉覺身邊。
13
領著芊兒從長公主府出來,已是暮色四合的掌燈時分。
小姑娘難得出宮,今日玩得開懷又肆意,此刻累極,正睡在嬤嬤肩上。
昭陽和常庭前來送行,我示意嬤嬤先帶著芊兒上馬車。
「一年未見,皇嫂清減了不少。」
我無奈勾唇頷首:「這段時日宮務太多,又無人幫襯。」
昭陽笑意變淺,臉上的梨渦便被藏了起來,瞧著端莊了幾分。
「皇兄除了你,誰也信不過。」
我端著笑落下眼簾,這倒是實話。
廊下風燈輕輕搖曳,眼前一對璧人,般配得連地上的影子都在相依相偎。
「回吧,不必送了。」
內侍撩開車簾,昭陽突然叫住我。
「皇嫂!其實我這次回來,是想為皇嫂主持千秋宴。」
我動作一滯,沒有回頭,淡淡道:「皇妹有心了,但本宮不想太過鋪張。」
身後落下一聲蒼冷的笑。
「皇嫂,十年過去,你還是對自己這樣狠。」
我同阿姊同一日降生,昭陽一直覺得我十年不過生辰是因為阿姊。
實際上還有一半故事,是因為劉覺。
九年前四月初十,是我十七歲生辰,也是阿姊十七歲冥誕。
若是阿姊還活著,這天是劉覺與阿姊的成婚日。
到頭來,東宮的女主人還是同樣一張臉,卻已經不是舊時人。
當日自晨起,整個東宮的氣氛就陷入了難言的沉寂。
倒是劉覺平靜得出奇,推了公務,問我今日生辰想要怎麼過。
我心裡清楚他今日真正想陪伴的人不是我,默了默道:「臣妾想回家。」
他應得幹脆。
「孤晚上去國公府接你。」
阿姊新喪,這個生辰無論在哪裡都是過不成。
回了國公府,我便謝絕了父母與族親,把自己關進了阿姊與我幼時的閨房。
妝鏡支起,欲語淚先流。
「阿姊,生辰快樂。」
淚眼婆娑中,我恍惚看見另一個我。
那個我剛在國公府過完十六歲的生辰宴,坐在回寺院的馬車中,甩著身側阿姊的衣袖。
「今年阿姊許的生辰願望是什麼?」
阿姊閉眼搖首,學著我誦經的樣子雙手合十。
「不可說不可說,說出來就不靈啦。」
「告訴我嘛……我告訴阿姊我的生辰願望,作為交換如何?」
阿姊撐起下巴,一雙漂亮的杏眼眨呀眨。
「鯉鯉的願望是什麼?」
「我希望明年的生辰,能走出寺院,親自為阿姊送嫁。」
阿姊一把抱住我,親昵蹭著我的臉。
「阿姊有鯉鯉,是世上最幸福的阿姊!」
後來,後來……我跟阿姊笑鬧成一團,將話頭拋在了腦後。
終此一生,我也不曾聽到阿姊十六歲那年的生辰願。
「阿姊,對不起。
「原來願望說出來,是真的會不靈的。」
14
當日天剛擦黑,太子的儀仗便已經停在了府門前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醉了的劉覺。
亦是第一次在床榻以外的地方被他抱在懷裡。
瓦當落得毫無徵兆,我本能地閉上眼,想象中的疼痛被一懷溫暖取代。
我整個人旋轉起來,倚靠住堅硬的門柱。
劉覺身上的浣衣香散開,同手臂一道緊緊將我包裹。
他的氣息急促地噴薄在我脖頸旁,聲音顫抖著,話裡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。
「禮禮不怕,我救下了你……我救下了你……」
我僵在他懷裡,輕聲打斷他:「殿下,你醉了。」
「孤沒醉!」
「殿下,臣妾是趙長妤。」
劉覺從我肩窩離開,卻又抵住我的額頭,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臉,語氣執拗。
「你是趙長妤,也是禮禮。」
心仿佛被一把攥皺,我揚起頭,拉遠彼此的距離。
「臣妾是鯉鯉,卻不是殿下的禮禮。」
「禮禮」是祖父賜給阿姊的小字,意在希望她爛漫成長的同時,能更知恩懂禮。
「鯉鯉」是十歲那年,我入寺清修五年身體大好之際,阿姊為我取的小字。
「妤」音同「魚」,錦鯉是魚中納福者。
阿姊說希望我此後能像錦鯉一般,得一處活水就能茁壯成長,福澤綿延。
阿爹一聽便落了臉。
「同你的小字重了音,容易衝了福氣。」
早慧的阿姊不以為意。
「我們是孪生姐妹,一母同胞,共用一張臉,同睡一張床,本就共命運。
「我自小運勢好得出奇,反倒是阿妹,自出生就沒斷過湯藥,沒出過府門幾次,被送入佛門苦修五年。怎麼不見阿爹說一句是我命格霸道,搶了阿妹的福氣。
「若真如阿爹所說,用了同音小字,就能將我這泉湧的福分勻給她一些,那倒正好。」
如果劉覺不說後邊那半句話,我還能像以往在床榻間溫存時那樣,騙自己他喚的是我。
隻是一片瓦當而已,要不了我的命。
他口中耿耿於懷要救下的,從來都不是我趙長妤。
15
自那以後,我再也沒有過過生辰。
自那以後,劉覺也沒有再喚過我的小字。
在東宮時,他喚我「太子妃」,入了皇城,他喚我「皇後」。
偶爾情緒起伏,會連名帶姓喚我:
「趙長妤!」
二十六歲生辰這日,我得了劉覺一聲驚呼,卻來不及回應,眼前一黑軟在他懷裡。
太醫署一番診治,說我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。
我與劉覺皆是一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