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歲那年,我嫁給劉覺,成了他的太子妃。
他不喜歡我,我也不喜歡他,因為他是我阿姊的青梅竹馬。
可是阿姊S了,他隻能娶了同阿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。
劉覺和我生兒育女,封我為後,與我風雨同舟二十年。
世人不知阿姊,皆道劉覺愛我至深。
臨了臨了,他病入膏肓之際,兢兢業業安排好一眾國事,絮絮叨叨對宗親一頓囑託。
留給我的隻有一句話:「下輩子莫再見了。」
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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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十五,月滿風清,百無禁忌。
皇歷上寫宜灑掃,宜祈福,宜動土。
彤冊上寫宜帝後敦倫。
酉時末,皇帝應卯而來。
「該歇了。」
劉覺凝著伏案入神的我,言簡意赅提醒。
我頭都沒抬。
「陛下稍候片刻,明日選秀,遞上來的名冊裡有幾處還未核對清楚。」
內侍得了我的話,自覺上前為劉覺寬衣。
「這樣煩瑣又費神的事情,交給下頭的掌事做就行。」
我抬眼笑笑,回應他得體的關心。
燭火幽幽,镌在帷帳的影子輕輕落在衾枕上。
劉覺俯下身來,解開我裡衣束帶。
眼睛又酸又疲,我閉上眼睛由他,神思還撲在方才的名冊上。
「御史中丞的內侄女這次入宮待選,畫像陛下可瞧過了?」
劉覺手上動作一頓:「不曾,何事?」
「聽說那姑娘已經幾日不願進水米,同家裡鬧得很不愉快,臣妾想了想,還是不要勉強。」
「你瞧著辦。」
「還有……」
「皇後,朕已經累了一整日,朝中的事,可否改天再說?」
改天?
我撐起眼簾,看向從我身上撤下的男人。
新元伊始,今年又逢上了選妃宴,宮務在未央宮扎了堆,瑣事便罷,可有些事,我若貿然處置,便是擅權。
更何況下次再見也許就是半月後了,此刻不商量清楚,隻怕夜長夢多。
我翕動著唇,未脫口的話全數被枕側冰冷的背影堵回了喉間。
2
翌日,劉覺一如往常,在我醒來前就已經離開。
選秀是大場合,我雖掌宴,但並不是主角,婢女月吟會心替我選了套得體又不喧賓奪主的頭面。
「娘娘昨夜可是同陛下鬧了不愉快?」
我頓住戴耳襠的手,有些不解其意:「為何這般問?」
「娘娘眼圈微紅,血絲都比往日多了些。」
我哭笑不得:「那是漏夜核驗名冊之故,不妨事。」
一直陪在身邊的掌事雲姑與芳姑年歲到了,兩月前已經趁著年節放出宮去。
如今身邊這些新撥來的小丫頭們雖謹慎細心,卻什麼都不知道。
我同劉覺之間,不存在隔夜的愛,又怎麼會有隔夜的恨。
他對我,隻有每月朔望日,床笫間例行公事的溫存。
我時常想,若不是祖制不可違,若不是家國事在前,我們大抵會是開國以來,第一對老S不相往來的帝後。
素妝才罷,侍女捧來妝鏡容我細觀。
我瞧著鏡中人的模樣,又覺得自己大概這輩子都不可能不見劉覺。
因為他舍不得我這張臉。
鏡中容顏姣好,靡顏膩理,生生如昔,一顰一笑都帶著另一個人的痕跡。
那人是我的同胞阿姊,也是劉覺此生唯一的摯愛。
3
時維三月,細柳扶風,簾蕩荷葉清香。
我坐在庭中水榭,搖著團扇,目光鱗次掃過岸邊行來的名門閨秀。
桃李在枝頭爭豔,花下容顏豐姿冶麗,金裝玉裹的身形綽約無形,相較之下滿庭春色皆淪為陪襯。
正細細瞧著,劉覺遣內侍來告訴我,今日政務繁忙,便不來了。
我頷首如常應下,早猜到他會這般。
劉覺登基後,這是第三場百花宴,前兩次皆是他自己主持。
頭一回是踐祚初,我剛生產完,尚在月中。
第二回是三年前,又趕上我喘疾復發,纏綿病榻。
後庭之事,他向來交予我,甚少過問。
今次第三回選妃,我體態舒健,並無他事,自然該替他分擔。
坐在這庭中,才知做皇帝豔福不薄,眼福也不淺。
過眼一睹,確實個個賞心悅目。
但劉覺向來不在意這些。
東宮時,劉覺身邊隻有我一個太子妃,一位良娣和兩位承徽。
宮裡目下三妃四嫔御,麗妃和容妃同我是東宮舊人,兩次大選,他隻留下了五個新人。
宮裡雖然人少,但新人正當年,自是不會冷清。
一如眼下,張淑儀、華美人和鄭美人正聊得投機。
張淑儀目光流連岸臺,眉宇間唏噓浮上。
「想當年,我也同她們一樣,心裡忐忑卻又忍不住期待。」
華美人年紀小,脆聲打趣道:「姐姐期待什麼?快說與妹妹聽聽!」
「你這小蹄子,再多嘴,本宮罰你回去進不了殿門。」
華美人笑嘻嘻努嘴,餘光一瞥,目色陡然亮了起來。
「你們瞧,那個頭上簪著粉山茶的姑娘,好水靈的一張臉。」
鄭美人附和道:「而且這姑娘眉宇竟然同皇後娘娘有些相像……」
「哦?」
我本有一搭沒一搭聽著,驀地停了搖扇的動作,來了興致:「走上前來,本宮細瞧瞧。」
4
尚宮一個眼神示下,侍者渡舟引人入庭。
紗簾掀開,身量未豐的姑娘雖緊張,卻不忸怩,落落大方地朝席上諸人行了一禮。
福身時,不聞環佩叮鈴,唯有發間那朵粉山茶清清淡淡,但極度惹眼。
雖垂著首,依稀可辨佚貌尚佳,尤其是那雙杏眼,甚至比我還要像阿姐。
我笑著頷首:「鄭美人所言不虛,確實有幾分本宮年輕時的模樣。隻是……」
最後兩字吐出,庭中霎時風停影靜。
收了笑意,我端起國母的威儀,正襟危坐:
「隻是,陛下碰不得花粉,沾之有性命之憂。姑娘今日若隻是為了討我歡心,鬢邊這朵山茶花倒真是點睛之筆,可今日本宮是替陛下著眼選妃,姑娘如此打扮,若非有心卻選,便是無意間畫蛇添足了。」
說話的間隙,尚宮已經畫去了名字。
話音落完,眼眶通紅的姑娘便被請出了水榭。
鄭美人面色慘白,戰戰兢兢離席,跪在下首。
「方才臣妾口不擇言,還請娘娘恕罪。」
如臨大敵的模樣讓我心有戚戚。
席上妃妾十中有九是劉覺登基後納入宮中的,皆未過花信之年,根本不曾知曉劉覺未成婚前的過往。
她們皆當我是因自己而忌諱。
可夫妻十載,我對枕邊人的好惡多少還是有所了解。
劉覺是個體面人。
滿宮鶯鶯燕燕,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像阿姊。
除卻巫山不是雲,他從來不屑於找替身。
5
在劉覺心中,世上隻有一個阿姊。
我亦是這般想。
其實除卻相貌,阿姊與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。
明眸善睞,像是天上的太陽,笑起來光芒萬丈。
誰見了都會喜歡。
正因如此,她深得太後喜歡,自小便被接進宮中教養,是內定的太子妃。
而劉覺當年,龍章鳳姿,豐標不凡,是上京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裡人。
二人一道開蒙、進學,在太後身邊孺慕繞膝,躲避宮人偷翻宮牆。
當朝太子與肅國公趙氏嫡長女的聯姻,實乃天造地設,珠聯璧合。
就像話本裡講的美滿故事一樣。
可是話本都是編出來的,而阿姊與劉覺的故事,停在了十六歲那年,一個流螢撲火的夏夜。
那本是一次尋常的微服遊玩。
月攏流銀,華燈初上,西市人潮熙攘,入目皆是無邊風月。
一支穿堂箭就是在此時S出。
阿姊沒有絲毫猶豫替太子擋了下來。
劉覺回到東宮就病倒了,後來一度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。
先帝心急如焚,甚至開始考慮衝喜。
阿姊S了,唾手可得的儲妃之位丟了,國公府日後的坦途一下子塌了一半。
可族內怎麼肯輕易放棄與皇族聯姻。
先帝意欲為太子衝喜的消息一放出,家中便想到了與阿姊雙生同胞、長著幾乎同一張臉的我。
闔族聚在一起,賭先帝一定會同意將我嫁給劉覺。
隻因先帝對元後用情至深,奈何元後早逝,先帝便將她留下的兒子封為太子,十餘年來一直在致力於尋找與元後容貌、性情相似之人。
父猶如此深情,兒當類之。
被連夜帶到御前,先帝見了我的容貌,果然又驚又喜,一拍即合當下降旨。
我就這麼成了我阿姊心上人的妻。
6
成婚時,我的喜服並不合身。
因為這身衣裳本來是阿姊的嫁妝,尺寸自然是比著她的身量。
我雖與阿姊一母同胞,容貌形肖,但是母親生產時娩下阿姐後便已經沒有了力氣,我晚了半個時辰才呱呱墜地。
我出生便沒有哭聲,穩婆和醫官輪番拍打才發出幾聲貓似的輕吟。
雖然活了下來,自此也落下了弱症,延醫問藥並不見效,偶爾咳血,常犯喘疾。
跌跌撞撞活到五歲,家中得高人指點將我送到了廟裡,母親為我在佛前供下佛燈前盞,以避疾難。
這一住,就是十一年。
十一年後,未曾在家中住得一日,我便穿著一身晃晃蕩蕩的喜服,被逼上了抬往東宮的花轎。
我的婚儀吉時是在凌晨,天剛破曉,妝臺上霜華還沒散開。
母親舍不得我,卻別無選擇,她一人無法左右宗族的決定。
隻噙著淚為我梳發,想要再拖延些時間。
「鯉鯉乖……鯉鯉乖……今天是我鯉鯉的好日子,以後,都是好日子……」
她笑中帶淚地一句一句念:
一梳,舉案又齊眉。
二梳,比翼共雙飛。
三梳,永結同心佩……
母親慈懷,不肯將唱詞念完,隻哽咽著將前三句重復了一遍又一遍。
我看著妝鏡裡華服加身的自己,淚水模糊視線,恍惚間又見阿姐。
閣門關著,窗外婚儀主令已經開始急聲催促。
最後一遍,我和著母親顫抖的聲音,在心裡陪阿姐唱完了這首梳頭詞。
一梳,舉案又齊眉……
二梳,比翼共雙飛……
三梳,永結同心佩……
四梳,流盡黃泉淚……
7
新婚那日,劉覺被灌下好幾碗參湯,才能下榻。
掀開蓋頭,他一眼就認出了我。
「趙長妤。」
他虛浮的步子向後退開:「怎麼會是你?」
我落下眼簾,默默以對。
我同劉覺一樣想不明白,為什麼是我?
劉覺亦沒有再回應我,鮮血徑直從他的口鼻噴出,將手中蓋頭染得更紅。
他倒在我的面前,悲痛欲絕的臉色比S還灰敗。
下人手忙腳亂地將太子抬到榻上,上京城所有的醫官都被召入皇城,入侍東宮。
而我尚未來得及脫下染血的婚服,就被軟禁起來。
父親心急如焚地尋來,想要知道更多細節,尋機向皇帝求情。
「到底怎麼回事?你跟殿下說了什麼?」
「我什麼都沒有說。」
「一句話沒有說,殿下就吐血了?」
「是。」
「你與你阿姐長著同樣一張臉,太子殿下尚在病中,怎麼可能反應這樣快?!」
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。
雖然此前從未見過我,雖然病得渾渾噩噩,可劉覺與我一樣清清楚楚地明白,阿姊S了。
所以頂著她的臉再次出現在他眼前的,不會是他的心上人趙長婕,隻能是我趙長妤。
連病重之人都能一眼看穿的事,偏偏有人要裝聾作瞎,自欺欺人。
先帝騙了自己一輩子,如今還要強迫自己的兒子承繼他的意志。
最後救了我的人,是劉覺自己。
劉覺蘇醒在三日後的晚間,彼時先帝尚在宮中來不及立刻趕來。
劉覺知曉我被軟禁後,便吩咐人將我放了出來。
中貴人壓低聲音催促我趁陛下沒來快些離開。
可夜色深沉,濃如壁壘,先帝留下的禁衛將東宮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,我插翅難飛。
隻能尋了個無人角落躲到了深夜,又生生被凍醒。
我循著沒有掌燈的宮殿一個個尋過去,想找到一間沒有上鎖的房間,躲避風寒。
東宮是儲君的居所,殿堂巍峨,飛檐翹角直衝天外,每一間都寬闊得令人膽寒。
刻意繞開正殿宮道,我走在殿閣後窗外,終於尋到了一處可以推動的窗扇。
蓄力推開之前,殿內人聲先溢出了殿外。
「就算你現在看她是假的,可對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,假一輩子也就成真的了。
「更何況眼下國庫虧空得越來越厲害,你娶了趙氏女,不就相當於幫朕把趙氏的私庫攥在手裡了嗎?
「覺兒,就算不是為了朕,就算不是為了朝廷,你就當替趙長婕照顧她的妹妹,行也不行?」
8
劉覺言出必踐,替阿姊照顧了我一輩子。
從吃穿用度到地位尊榮,從人前光輝縹緲的面子到私下細致入微的裡子,劉覺給我的從來都是最好的。
我膝下所出一女一兒,女兒年紀輕輕就已有了自己的封地,兒子尚在襁褓中時便已經被立為儲君。
無論是朝堂內外還是命婦妃妾,都覺得劉覺是個冷靜又克制的帝王。
他的喜怒哀樂從來都是淡淡又漫漫。
而給我的這些,大概都可以被稱為例外。
我和周柏言分分合合三年。人人都說,京圈太子爺要為了一個小啞巴上岸收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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