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車夫的保護下,我們在驛站換了馬車,途中,我得知了他的身份。
他叫程朗,是晉王府的世子,酷愛遊山玩水。
此前聽聞梧州有一靈泉,日光下可呈七彩之色,伴有數千蝴蝶飛舞,心向往之,便帶了一個侍衛,也就是他的車夫,前去觀看。
他二人在梧州停留了不到兩日,突然收到了晉王府的來信,說是老王妃病重,要他速速歸京。
程朗自幼長在祖母身邊,與老人家感情深厚,得了消息心急如焚,便同侍衛抄了近路,沒承想竟遇上了山匪劫車。
我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,進京後隻讓他們將馬車停在了江家門口。
待他們離去後,我敲響了江家的大門。
賀芸的舅舅江允自十二年前入京為官後,再沒和自己的妹子見過面,對於這個外甥女的印象也停在了小時候。
因此當我拿著玉佩出現時,沒人懷疑過我的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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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避免他們多問,我哭了好一會兒,又適時地裝暈,直到被丫鬟安置在柔軟的床榻上,才放松下來,真的睡了過去。
夢裡依舊是臭氣燻天的後院,屍山血海中,我看見真正的賀芸爬了起來,她披頭散發,拎著刀追我,將我逼到角落。
「你這賤種怎敢冒充我,你和你娘一樣下賤,你怎麼不去S!」
她手中的刀向我砍來,我顫抖著身子,接住了刀刃。
然後奪過來,一刀一刀地砍回到她身上。
「為什麼要逼我?為什麼一定要我S?賀芸,我到底做錯了什麼!」
血濺到我的眼睛裡,我忽然驚醒過來,渾身冷汗淋漓。
「表姑娘可是做噩夢了?別怕,老爺和夫人說了,從今往後,江府就是你的家,有他們在,誰都不能欺負你。」
身旁的丫鬟遞來幹淨的帕子給我淨臉,我恍了下神,環顧四周,屋子裡燻著安神的香,天青紗帳垂落在兩旁。
這裡已經不是賀府了,是江府。
我也不是賀蓁了,是賀芸,是江府的表姑娘。
7
晚膳上,江大人和夫人怕我提起賀府傷心,想問的話到底還是憋了回去,隻是不斷地往我的碗裡夾菜。
精致可口的飯菜,我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了,我很想放開了吃,又怕暴露身份,隻好小口小口地抿著。
見我這副模樣,江夫人眼圈一紅,落下淚來。
「多可憐的姑娘,好好的人家,怎麼就突然……」
江大人急忙打斷了她:
「夫人,莫要再提了。」
他們的傷心我半點都沒有同感,但為了偽裝,仍逼著自己掉了兩滴眼淚。
許是那些年在賀府吃多了餿的、髒的,我落下了胃病,如今金貴的飯菜隻吃了半碗,便覺得反酸、惡心。
我率先離開了飯桌,喉嚨難受得要命,幾欲想吐,隻好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。
途中,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,是剛剛一起用膳的江家表哥江景。
我正想開口,一陣酸意上湧,「哇」地一下吐了出來。
江景月白的長衫瞬間染了穢物,空氣裡蔓延著難聞的味道,我嚇了一跳,急忙掏出帕子,替他擦拭。
他卻抓住我的手腕,眉眼間滿是心疼:
「十二年未見,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?芸芸,這裡是京城,是江家,我是你哥哥,他們是你的舅舅舅母,你不用害怕,不用小心翼翼,我們是一家人,都會護著你的。」
短短一天的時間,我已經聽了兩次這樣的話。
可我們真的能成為家人嗎?
江景送我回了小院,吩咐下人煎了藥送來。
他認真地看著我喝完,看著我放下藥碗,自始至終都沒有碰過手邊的蜜餞。
於是他再次皺起了眉:
「小時候見你,總覺得你太嬌氣,每次喝藥恨不得吃光一整盤蜜餞,可現在看你這樣,我心裡更難受了。
「芸芸,告訴表哥,這些年在賀府,到底發生了什麼?」
我嘴唇微動,不知如何解釋,他卻當我有難言之隱,憤懑不平道:
「可是姑父那妾室又陷害你和姑姑了?」
聽他這樣說,我突然就想起來了,我是見過江景的。
大概是很小的時候,江景一家還沒有進京,他經常會來府上,和賀芸一起玩。
有一次賀芸為了替大夫人出氣,咬傷了我娘的手,我娘就利用我把她騙出來,扔進了枯井。
後來是江景救了她,為了報復我和娘,他轉頭就把我扔了進去。
8
我記得那井裡很黑,什麼都看不清,我一直哭一直哭,求他拉我上去。
他卻說:「你跟你娘一樣壞,這就是報應。」
江景很喜歡賀芸,很討厭賀蓁。
所以,我們怎麼會是一家人呢?
那天晚上,我坐在窗前想了很久。
賀府雖離京城甚遠,但滅門的事總會調查清楚的,待真相大白那日,賀芸的身份我還能留得住嗎?
江家雖好,可我終究不是賀芸,若有朝一日,身份被拆穿,我的日子隻怕比從前更加難過。
江景如此在意賀芸,江大人和夫人又如此心疼她的遭遇,若他們知道她其實是S在了我的手上,絕不會放過我。
賀蓁啊賀蓁,清醒些吧,江家不是你的依靠,你得想辦法,爬得再高些。
朦朧月色下,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人的身影。
晉王府世子程朗。
與程朗的第二次相遇並不意外,他信守承諾,果真帶了厚禮來江家道謝。
原來老王妃沒有生病,隻是程朗這些年寄情山水,總喜歡往外跑,晉王府上下為了他的婚事操碎了心。
京中如他一般大的公子哥,大多都定了親,唯獨他依舊像個小孩,老王妃才不得不出此下策,把他留在京城,為他挑選一位合適的妻子。
「京中貴女如雲,世子就沒一個喜歡的嗎?」
程朗送來的禮物大多是女孩子喜歡的首飾,我隨手翻了一下,挑了一支白玉簪戴在頭上,與他今日的穿著十分搭配。
可他的眼神卻一直看向遠處,半點都沒落在我身上。
我娘生得美豔,我卻沒能繼承她的樣貌,這些年在賀府日子過得太差,導致身形瘦小,面色蠟黃,如何能入得了晉王世子的眼呢?
我有些挫敗地低下頭來,卻聽見他說:
「我幼年生過一場大病,不能習武,身子比旁人都要弱些,祖母怕我囿於宅院,對身體不好,便時常帶我出門散心,我也因此發現,這天下遠比想象中更大、更美。
「這麼多年來,我無心仕途,隻想看遍山山水水,可若真的成了家,便不能隻顧著自己,也不能到處闲遊,人生一定頗多遺憾,所以我才想再等幾年。」
他的話突然就點醒了我,或許比起美色,山川湖海更能博得他的注意。
「不困於一方天地,踏遍九州四海,世子的心中裝著展翅翱翔的鷹,自由不羈,當真讓人羨慕。」
我絞盡腦汁,才想出這樣一句話,果然看見他的眼睛亮了起來。
「賀姑娘也覺得我這想法是自由的,而非不務正業?」
我努力地扯出最好看的笑容,點了點頭,袖中的手汗卻早已濡湿了手心。
9
為了攀上晉王府的高枝,我開始看起《地質記》來,畢竟程朗見過太多山水,而我除了賀府,哪裡都沒去過。
我開始挑燈夜讀,識字背書,又怕被江家人發現,便尋了本佛經攤在最上面,旁人問起時,隻道想為枉S的親人祈福。
江夫人特意為我開了小廚房,我努力吃飯,調養身體,空闲的時間便繼續讀書識字。
日子一天天地過去,直到有一日我在銅鏡中,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。
漂亮的羅裙,精致的首飾,枯草般的頭發變得柔順,幹瘦的手臂也長了好些肉。
一瞬間,我竟有些恍然,原來我也可以變好。
賀家的事並不簡單,背後似乎牽扯了很大的人物,江大人原本想要調查,得了風聲後隻好作罷,唯獨江景不依不饒,一個人跑去了賀府。
江家人都很友善,可我很怕江景。
拋開小時候的陰影不談,我總覺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下一秒就會拆穿我的身份。
因此他離開京城的這段日子,我過得格外舒心。
許是晉王府的人將程朗逼得太緊,他心中煩悶,竟破天荒地約了我出來。
我和他走在城郊湖畔,聽他講述最近的煩心事,末了,又將話題岔開,繞回到山山水水。
多日來的努力沒有白費,我同他侃侃而談,程朗原本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。
「賀姑娘出身閨閣,居然也對山川湖海有如此見解,真是讓人佩服。」
我淺笑不語,有風拂過樹梢,吹落了一片花瓣在我肩頭。
程朗伸手去拾,我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「風光秀麗,山河大好,世子殿下當每天開心才是。」
突然的親密接觸讓他耳根一紅,他慌亂地抽回手,說話也結巴起來。
「賀,賀姑娘也要每天開心。」
開心嗎?可我每天都膽戰心驚。
虛假的身份、手中的鮮血、滅門的真相,這樁樁件件都是懸在我頭頂的利刃,隨時可能落下,給我致命一擊。
所以程朗,我沒那麼多時間等下去了,我要借你之手,拉我出苦海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再次上前,環住了程朗的腰。
他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,整個人木在原地,卻聽見我柔聲開口:
「殿下相信一見鍾情嗎?」
10
那一日,程朗落荒而逃,徒留我呆站在湖邊。
我盯著湖面上倒映出的那張臉,突然就想起了我娘。
想起從前在賀府的時候,我睡不著,一個人偷偷地溜出房間,去了娘的院子。
初冬的天氣很冷,我娘穿著最單薄的紗衣,赤著腳,給我爹跳舞。
跳到最後,她跪下來,將頭擱在爹的腿上,像隻等待主人賞賜的貓。
嬌聲軟語,帶著期待和懇求:
「泉郎,今晚就留在我這裡吧。」
我爹放下酒杯,帶著扳指的手撫摸過我娘的臉,輕聲道:
「晚娘,你的眼角怎麼也生了細紋?」
話落,他拂袖離去,我娘打翻了酒盞,坐在一地碎瓷中,久久地沒有起身。
這樣的場景我見過很多次,我爹不是個縱欲之人,但天下男人總歸一個模樣,永遠喜歡更年輕的肉體。
大夫人和爹是少年夫妻,又有娘家和老夫人庇護,爹待她自是敬重,可府裡的其他姨娘就不一樣了。
花開時新鮮,花落了就失了興趣。
所以在賀府時,我曾暗暗發誓,永遠不要像我娘一樣,拼命地討好男人,為了男人變得瘋魔。
可今日,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程朗。
我告訴自己,我隻是為了活命,但程朗的離去,卻讓我想起了爹的眼神。
我與他隻見過寥寥數面,就迫不及待地環住了他的腰,如此投懷送抱,在他眼中,一定下賤極了。
我自嘲地笑笑,一個人回了江府,遠遠地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江夫人。
「芸芸,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?我聽丫鬟說,你一早兒就和那小世子走了,他怎麼沒送你回來?」
我試圖從她的眼睛裡分辨出她的目的,是叫我不要肖想世子妃的身份,還是怪我沒能把握住機會,讓江家搭上晉王的高枝。
可我看來看去,她眼中除了擔憂,再無其他。
見我不說話,她還以為我受了委屈,氣憤道:
「可是那小世子欺負了你,王爺的兒子又怎麼了,哪有接了人出去不送回來的道理?就讓我們芸芸一路自己走回來,真是個沒良心的!」
我和周柏言分分合合三年。人人都說,京圈太子爺要為了一個小啞巴上岸收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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