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 


靈魂深處的疲倦將我整個人墜得喘不過氣。


“趙寒川,玉碎了。”


 


玉碎了,拼不好了。


 


似曾相識的話語,我對他說過。


 


他突然緊緊抱著我:


 


“孟清玉,我不允許。你還欠我一條命,你曾經那樣羞辱我,我不允許你走,你要留下來,一輩子還債。”


 


他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,卻也沒打算放手。


 


那年我貪玩墜下山崖,是趙寒川跳下為我墊背,我才撿回一條命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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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是因為這件事,加上我的堅持,父親同意了我們的婚事。


 


可我真的累了。


 


“這條命,我還給你。”


 


殘陽如血,晃得人頭暈。


 


趙寒川摔門而去。


 


沒多久,何文月家被抄了,罪名是玩忽職守,貪墨軍餉。


 


她也進了教坊司,與趙寒川的婚事作罷。


 


趙寒川帶著流水般的聘禮來教坊司時,她開心地迎了上去,以為是接她出去。


 


“小魚兒,我來接你回家。”


 


何文月的笑僵在了臉上,她不敢置信地盯著趙寒川:


 


“寒川,你不是來接我的嗎?”


 


趙寒川的好友站在一旁:“別鬧了,你分明是來接何文月回去的。”


 


趙寒川本人卻直直地走向我:“孟清玉,跟我回家。”


 


場面一時間炸開了鍋,我猝不及防被他的好友一把推倒在地。


 


“孟清玉,你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!你都那樣對趙寒川了,你也答應過我,不再招惹他,如今算什麼?你怎麼不去S!”


 


咆哮聲幾乎響徹雲霄,振聾發聩。


 


他對我怒目而視,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敵。


 


“我沒有纏著他。”


 


趙寒川也拉住他的手,勸他冷靜。


 


他氣極,看我的眼神更加憎惡,抓著我的手將我拖到人群當中,當眾批鬥:“大家來看啊,當初就是這個賤女人,在我兄弟未發跡時棄他不顧,轉頭就攀上了高枝。如今我兄弟發達了,她又來摻和一腳,破壞人家未婚夫妻感情。”


 


9


 


眾人指指點點,目光如刀,萬箭穿心。


 


聘禮的紅綢在眼前飛揚,痛苦的回憶泛起海嘯,咆哮著將我吞噬。


 


滿地的紅綢,滿地的血。


 


我想逃離,但無處可逃。


 


“別過來,別過來,不要看我。”


 


為什麼,為什麼秦家人總是纏著我。


 


趙寒川突然暴怒,一拳揮向他的兄弟,將人打倒在地,隨即撥開人群衝向我。


 


何文月攔住了他,將矛頭指向我:“趙寒川,她都被秦家人玩爛了你知道嗎?這種女人你都要?”


 


一句話,撕開了我在趙寒川面前最後一層遮羞布。


 


我甚至忘記了害怕,隻覺得心髒停止了跳動。


 


“我不是,我沒有。”


 


鮮紅朝我湧來,我抵擋不住,隻能抱住自己的頭,在夾縫裡求一絲喘息,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卻一浪一浪撲向我。


 


圍觀的人指指點點,一重又一重,無窮無盡。


 


趙寒川他,都知道了。


 


地獄沒有層數,每向下看去都是更深的絕地。


 


我仿佛被剝了個幹淨,毫無遮掩地看著眾人對我的審判。


 


在何文月一句話裡,我真正S掉。


 


“她當年大婚,還抱著自己親爹的頭顱成親!夜晚洞房,也將其擺在一旁。我要是生出這種女兒,定會掐S她,不叫她出來丟人現眼!此等不貞不孝之人,理當沉塘!”


 


何文月繼續說著,看著曾經的第一才女像狗一樣趴在地上,心中湧起快意。


 


趙寒川掐住了她的脖子,青筋暴起:“你說什麼?”


 


“我說的都是真的,當年洞房秦家人專程邀請大家去看,你若不信,大可去問。”


 


原來,那場凌虐,何文月也看到了。


 


趙寒川倏然松開手,轉頭看向我。


 


錯愕遍布他的臉。


 


我匍匐在地,聽著何文月一條一條數著,渾身涼透。


 


趙寒川蹲下,連聲音都有些顫抖:“小魚兒……”


 


趙寒川,玉真的碎了。


 


碧荷衝進來護著我時,給了趙寒川一耳光:“趙大人,這是你欠我家姑娘的。”


 


她將我抱起來護在懷中,為我拂去臉上的汙漬:“我們姑娘當年為了你,在祠堂跪了三天,才求來你如今的官運亨通。你以為,太傅大人之S是因為什麼?因為他在朝中斡旋保住了你解元的名頭,保住了你的名聲你的命,得罪了太多人。”


 


“我哄了我家姑娘整整一年,她才慢慢開懷,你倒好,巴不得她去S。”


 


“我見到她時,她的心口,刻滿了你的名字。”


 


“趙大人,你是她的一切,你毀了她。”


 


一字一句,扎進趙寒川的心裡,他面無血色,搖搖欲墜。


 


他難以相信,怨懟了那麼久的人,是最無辜的人。


 


當年的真相被一塊塊碎片拼湊完整,是我暗無天日的前半生。


 


場面紛亂,是池懷瑾來帶走了我,終止了這場鬧劇。


 


池懷瑾說我生病了,要多吃藥,多出去走走。


 


可是藥好苦,我的匕首也不見了。


 


我不敢跟池懷瑾要,也不敢跟碧荷要,便隻能每天數這四角天空上穿梭的飛鳥。


 


偶爾院門外會喧鬧一陣,是碧荷叫罵的聲音。


 


她越來越兇了,連我都有些犯怵。


 


我問她怎麼了,她總是不說。


 


池懷瑾也很焦躁,他從前從不這樣。


 


從前他站在教坊司外聽我彈琴時,總說我心中鬱結,如今看來,鬱結的是他。


 


碧荷變著花兒地給我做飯食,我被她養得豐腴了許多。


 


她卻總是皺著眉頭說我太瘦了,還從池懷瑾那裡找認同。


 


池懷瑾也很好,他經常給我帶板慄酥。


 


今日回來時,他手中拿著一個風箏。


 


“換好衣服,我帶你出去散心。”


 


10


 


他靠近我,特別說了一句:“放心,不讓碧荷知曉。”


 


真好,可以出門了。


 


第一次見池懷瑾,他就像風箏一樣飛來飛去,結果不小心跌在我院子裡。


 


彼時我無聊得很,正在彈琴。


 


他從地上爬起來,扶了扶歪掉的面具:“姑娘琴技一絕,隻可惜,念頭阻塞,萬望珍重,莫要為瑣事嘔幹了心血。”


 


此後,他就常常來聽我彈琴。


 


或許,這也算高山流水遇知音。


 


我拉著風箏的線,在滿目翠綠裡暢快的跑著。


 


青草混著泥土的氣息充盈鼻尖,平添了許多生機。


 


跑累了,我放下風箏,池懷瑾為我擦著額角的汗,遞給我一塊板慄酥。


 


還有板慄酥吃!


 


我驚喜地望著池懷瑾:“謝謝!”


 


回去,卻遇到了趙寒川。


 


他形容枯槁,站在院子外踟蹰不前,轉頭看到我,眼睛都亮了幾分。


 


“小魚兒。”


 


我沉默著望向他,一時間相顧無言。


 


“趙寒川,近來可好?”


 


良久,我蹦出一句話。


 


聽聞此言,他身形一震,想要觸碰我,卻被池懷瑾攔住。


 


“小魚兒,你罵我兩句好不好。”


 


悔恨幾乎將趙寒川壓垮,他日日夜夜難以安眠。


 


“你沒有對不起我,那都是我自己的決定。我做那麼多,是希望你平安喜樂。”


 


所以,請不要辜負從前的我。


 


他慌了神,似乎已經預料到我接下來的話。


 


“可是,趙寒川,玉碎了。”


 


哪怕請全天下最厲害的老師傅,也難以修補如初。


 


“趙府陰差陽錯再會那日,我是期待的,但,也僅限於此了。”


 


趙寒川的眼淚滴到了地上,卻滴不進我的心裡。


 


他不住的道歉,我卻感到了真正的釋然。


 


是心底陡然空出一大片,卻不覺得空虛荒蕪,而是覺得幹幹淨淨。


 


呼出口的氣息帶走了心底的濁氣,心上一輕。


 


“趙寒川,你三元及第,功成名就,小魚兒也要遊向大海了。”


 


這世間沒有人會等在原地,他是,我也是。


 


從前的愛做不得假,傷害也做不得假。


 


我不怨他,但橫亙在我們之間鴻溝,此生此世也難以跨越。


 


若是和他在一起,餘生的每一刻,都是煎熬。


 


趙寒川擦幹了眼淚,微笑著看我:“小魚兒,其實那次,是我騙了你,你我並沒有發生什麼,我也沒有真的想對碧荷下手,我隻是,怨懟難平。”


 


我想了半天,想起來他說的事情。


 


都已經過去了,我將手中的板慄酥遞了出去:“沒關系,這是池懷瑾買的板慄酥,你也嘗嘗。”


 


他怔愣半晌,最終接過那塊板慄酥,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。


 


“小魚兒,再見。”


 


“再見。”


 


草長鶯飛,我們就此別過。


 


池懷瑾手裡舉著風箏,專注地看著我。


 


我向他靠近,他從油紙裡掏出一塊新的板慄酥。


 


“喏,這個是熱的。”


 


熱乎的板慄酥握在手心,暖意遍及全身。


 


我咬了一口,甜甜的,糯糯的。


 


“池懷瑾。”


 


“怎麼了。”


 


我品著板慄酥,思索了一刻,我們之間,其實沒必要說謝謝。


 


春雨後,一切都欣欣向榮,揮手間,春光都溫柔了起來。


 


我朝池懷瑾一笑:“沒什麼,板慄酥很好吃。”


 


11


 


日子長久的過,碧荷也不那麼拘著我了。


 


偶爾我也能下山進城,買自己喜歡的東西。


 


趙寒川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。


 


股肱之臣,鐵血手腕,大義滅親。


 


當年那批人,沒有一個能逃脫。


 


我挑選著送給碧荷的發簪,池懷瑾就在一旁盯著我。


 


“你……將來作何打算?”


 


“我沒有打算。”


 


現在這樣,就是我最舒適的樣子。


 


他咽了咽口水,肉眼可見地緊張了起來。


 


“那個,我那個暗莊,還缺個賬房先生,你是大家閨秀,管賬肯定不在話下。”


 


“有月錢嗎?”


 


我偏過頭看他:“我現在很窮,就連給碧荷買禮物都隻能挑便宜的買。”


 


他忙不迭地點頭:“有有有,當然有。”


 


就這樣,我成了池懷瑾的賬房先生。


 


起初隻是記載一下暗莊的收支,到後來,他連他府中的賬本都扔給了我。


 


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,日子久違地充實起來。


 


天長日久的,我發現窗戶邊經常會有一個人影,每當我開窗,就不見蹤跡。


 


我隱約知道了是誰。


 


有時,池懷瑾給我送吃食,人影會微微搖晃。


 


有時深夜,人影都還未離開。


 


我不介懷,池懷瑾也懶得管。


 


趙寒川照舊每天在京城攪風攪雨,到處都是他的傳說。


 


年紀輕輕官拜丞相,雷霆手段清掃蛀蟲。


 


隻可惜天妒英才,患了病,沒幾天活頭。


 


趙寒川出殯那日,我在記賬。


 


筆尖的墨浸染了整張紙,我才恍然驚覺。


 


我在這裡,已經過了三年。


 


京城也跟從前沒什麼兩樣,一半風雪一半夏。


 


將近年關時,碧荷買了一大桌子菜,美滋滋地規劃著菜品。


 


買菜,都是用的我的月錢。


 


池懷瑾提來一壺酒,我跟碧荷偷喝兩杯,卻一時不察紅了臉。


 


這酒,特別上頭。


 


我們乘興戴好了帽子,在院子裡打起了雪仗。


 


碧荷這次不讓著我,砸的我渾身都是雪團子。


 


嬉鬧間,我一不留神撞到了池懷瑾,搖晃間被他攬進了懷裡。


 


“池懷瑾?”


 


“是我。”


 


“你幹嘛?”


 


我拍打著他的手,想要繼續去跟碧荷戰鬥。


 


他輕柔地為我拂去睫毛上的雪花,嘴角微挑:“孟清玉,你願意給我做一輩子賬房先生嗎?”


 


繾綣的語氣,不像是在說長工。


 


我胡亂地點了點頭:“可以,你快放開我,碧荷要攢個大的出來了,我可不能輸給她。”


 


星月交相輝映,冬雪灑滿天空,來年又是一個好光景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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