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「我小時生病,父親不在家,是你徹夜不睡照料我。」


「你教我讀書認字、惦記我穿衣吃飯。」


 


「我以為你是真的疼我。」


 


「結果你為了什麼忠君愛國,想讓我S?」


 


「孟九思,我竟然蠢到想要去宮裡救你。」


 


少年眼底恨意翻湧,「你效忠的主子都他娘的跑了!你還堅持什麼!」


 


孟九思讓我將馬車裡的東西拿過去。


 


我才明白,這是他為弟弟準備的壽衣和斷頭飯。


 


「有些事,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做,而是做了才有希望。」他平靜地看著孟九安,「你先走一步,大哥馬上就去陪你。」

Advertisement


 


7


 


我又夢見了那個場景。


 


鮮血噴得到處都是。


 


滾燙的殷紅順著孟九安的臉頰滾落,染紅了前襟。


 


他像被燙到一樣悲戚哀嚎。


 


他並沒有S。


 


劫後餘生的恐懼,將他的眼眸激成深紅,狠厲的眸光如兩把刀,扎在兄長孟九思身上。


 


李琰出爾反爾,耍了孟九思,在行刑前的最後一刻一箭射穿劊子手的胸膛。


 


他S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,一舉兩得。


 


即離間了兩兄弟的感情,又將孟九安收歸麾下。


 


或者,從一開始,他就沒想過要S掉孟九安。


 


他隻不過將計就計罷了。


 


如果孟九思選擇爬過來,他便讓天下以孟九思為楷模的文人都瞧見,孟九思的骨頭也是軟的。


 


所以,文人的骨氣算什麼?


 


既然不值一提,那麼文人口誅筆伐、痛罵李琰篡位的檄文又算得上什麼?


 


如果孟九思不從,那他也能收買人心,何樂而不為呢。


 


李琰尚武,玩弄人心的本事倒也不差。


 


S裡逃生的少年在離開前,雙瞳漆黑、無波無瀾。


 


「記得我六歲時,你給我演的那出傀儡戲嗎?」


 


「我隻是隨口說了一句想看,你就不眠不休二日,學來哄我玩。」


 


「念著這份情,我饒你不S。」


 


「但我要你一輩子囚禁在這裡,給陛下當一條看門狗。」


 


「我要讓你看看,是審時度勢做人上人?還是守著你那可笑的道義做蝼蟻!」


 


隨著孟家兩兄弟的決裂,大乾推翻舊制,開啟輕文尚武的局面。


 


可我總記得少年離開時的背影,孤獨又決絕。


 


我想抓住他的衣袖,像在府裡那樣,告訴他其實孟九思也很痛苦。


 


他在清醒以後、他在床榻上、他在書桌前,他在沒趕過來之前的每一刻都在流淚。


 


當車簾掀開,他卻把被指甲摳得鮮血淋漓的手掌藏進袖口間。


 


我伸出手去,卻撲了個空......


 


猛然睜開眼,發現孟九思安靜地躺在稻草堆上看我。


 


粗布麻衣、毫無生氣。


 


宮變後他失了父親、兄弟反目,縱有滿腹才華,再無用武之地。


 


孤零零一個人在皑皑白雪中,茫然不知所措。


 


我心疼他,蠻橫地駕著馬車跟他來到茅草屋,小心仔細地照顧了好幾天。


 


每一個路過的百姓,都能看到前太子少師淪落為階下囚。


 


一介文人,面皮最薄,所以他從不出門,最多隻是在窗邊曬曬凍得冰冷的身軀。


 


起初,我想跟他一起住在這裡,孟九思不同意。


 


他說這樣會汙了我的名聲。


 


他總是趕我走,今天也不例外,「夜深了,你該回去了。」


 


8


 


月隱雲後,北風呼號,這是暴雪要來臨的預兆。


 


我掏出荷包,當著孟九思的面,把裡面的銀錢全部倒出來。


 


數一數、點一點,共十二兩八百四十三文。


 


我問他,「你知道去客棧住一夜多少銀子嗎?」


 


孟九思偏頭,不回答。


 


「是一兩銀子。」


 


「我住十日了,花掉了十兩銀子。」


 


「我在你家,蹲在灶臺邊天天燒火,一年的工錢也是十兩。」


 


意思很直白,我不想再當冤大頭了,我就要住茅草屋裡陪著他。


 


孟九思拒絕地幹脆利落,「不行。」


 


那義正言辭的表情、那刻在骨子裡的教養、還有耳廓邊緣那抹稍縱即逝的暈紅,在這個男人身上詭異地同時呈現了。


 


還怪好看的咧。


 


他眉眼低垂,又強調了一遍,「不可以。」


 


不行。


 


不可以。


 


白白淨淨的書生羸弱無力,還守著男女大妨的禮數。


 


我找來兩根繩子,把剛剛縫好的麻布系到茅屋的房梁上。


 


薄布展開,將不大的房子隔成兩個空間。


 


一邊住著面色鐵青、無能為力的孟九思。


 


一邊住著心懷鬼胎、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後的我。


 


在孟九思被施以臏刑的第十一天子夜,他終於認清了一個現實。


 


他再也管束不了我。


 


偏這人喜形不於色,哪怕這會兒被我氣極了,也是淡然地閉上眼睛,翻過身去睡覺。


 


城門口,換防的哨音吹響。


 


我躺在另一側的草堆上,還是不受控地想起了孟九安。


 


他如今是李琰身邊的紅人。


 


他的存在,即時刻提醒文武百官,在絕對的利益面前兄弟情深、忠君愛父都是狗屁。又彰顯著狗皇帝的愛才之心。


 


他住在李琰賞賜的大宅子裡。


 


白天,為狗皇帝排兵布陣出謀劃策。


 


夜晚,便醉倒在溫柔鄉,聽著靡靡之音入睡。


 


今天更是被賞賜了一位美人。


 


美人乘坐的香車,四角掛著銅鈴,一動便響起悅耳的鈴聲。


 


鈴聲婉轉,從宮內一路招搖,最後停在了孟九安的府門前。


 


那時,我剛好路過,親眼目睹他把下車行禮的小娘子扛在肩上,笑得邪性。


 


我便明白,那個會笑眯眯看著我、會用拙劣的小伎倆捉弄我、會在我面前顯眼包似的耍銀槍給我看的少年郎,終究是不見了。


 


9


 


我思前想後,用剩下的銀子在城門口開了個茶水鋪。


 


茶鋪的招子就掛在茅草屋的窗邊。


 


招子晃啊晃啊,將窗後偷看我的那雙眼睛映得忽明忽暗。


 


曾經的孟九思心裡裝著天下,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,將目光停留在一個人身上。


 


他的抱負注定他不會言笑晏晏地看著一個姑娘蹲在灶臺邊添柴燒水。


 


現在的他,剩下一雙廢腿和大把時間。


 


茅草屋裡除了寒冷和孤寂,一無所有。


 


他太寂寞了。


 


寂寞到每一秒都像沙漠中的一顆沙礫。


 


感受到它在心上碾過的滋味。


 


又無可避免地窺見沙礫身後滾滾而來的沙海。


 


日子還長著呢。


 


他卻被困頓在時光中,百無聊賴地躺在草堆裡,無能為力。


 


他鬱鬱寡歡了好久。


 


終於,在一個晴朗的午後,他吃力地挪動身子,雙手扒在窗邊做支撐,一雙眼睛貼著窗沿最底端朝外看過來。


 


今天是除夕,城門口很是熱鬧。


 


貨郎叫賣,小販招手。


 


小吃攤老板掀起鍋蓋,一碗碗鮮香的餛飩麻利地送到食客面前。


 


歸家的遊子,穿過小攤前的白汽,步履匆匆地回家。


 


茶客們天南海北地聊,從旅途見聞到鬼怪軼事......


 


我看過去,瞧見孟九思束得一絲不苟的發冠。在昏暗陰沉間,不墜華光。


 


不知道茶客聊了些什麼,孟九思側耳聽著,雙目多了些神採。


 


樘火燒得旺,烤得身子暖和和的。


 


我想,早就該這樣了。


 


他想守護的黎民百姓或許早就將他忘了。


 


龍椅上坐的是誰,又有什麼關系呢。


 


於他們而言,換個皇帝後的日子和先前的日子,並沒有差別。


 


餓了就吃,困了就睡。


 


家人還是那些家人,朋友還是那些朋友。


 


隻有孟九思,傻不啦嘰地守著仁義禮智信。


 


到最後,無德的人過得最好,活得最久。


 


比如那些轉眼就認新主的走狗。


 


還有,偶爾在城門口招搖而過的孟九安。


 


罵他是狗,我做不到。


 


若非親身經歷,遑論感同身受。


 


孟九安在城門口S裡逃生撿回一命,在一腔的怨恨和驚恐的催生下,變成現在這個樣子,不能單純評價對與錯。


 


我隻知道,他得了美人的當晚就把人「玩」S了。


 


真是小看他了。


 


多少個日子,在他見到叫花雞時露出的純良表情下,我誤以為他是一隻色厲內荏的小奶貓。


 


而今看來,他才是孟家那頭深藏不漏的惡狼。


 


10


 


午夜來臨,街頭巷尾都燃放爆竹。


 


我把木匠趕制出來的輪椅推到孟九思面前。


 


「守衛回家過年去了。」


 


「城門口的禁軍們在喝酒。」


 


「你......想不想回孟府?」


 


「回去......祭拜一下老爺和夫人?」


 


孟九思眸光閃了閃,「今年你沒添新衣裳。」


 


我低頭看了看,身上這件是去年管家發給我的,還很新呢。


 


但我不記得孟家祭拜先人還得穿新衣裳啊。


 


「每天四更燒水賣茶,直到子時才能休息,辛辛苦苦兩個月,賺的錢都買了它?」


 


孟九思目光瞥向輪椅,眼底暗沉無光。


 


這是怪我賺錢不給自己花了。


 


「輪椅是特制的。」


 


「你手上沒力氣,普通木料雖便宜,但你轉不動輪子。」


 


「這個就不一樣了,木料輕便又結實。」


 


「若是哪天你想離開......或是想見什麼人,保管守衛追不上你!」


 


孟九思抬頭,清俊好看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我。


 


但他最終什麼都沒說,讓我扶他坐到輪椅上。


 


百姓被宮中燃放的焰火吸引,紛紛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。


 


或呼朋引伴,或驚喜雀躍。


 


誰都沒有注意到,在孟府後院角門邊的兩個人。


 


此地雖被看管起來,但正值除夕夜,沒人願意把時間耗費在這裡。


 


這裡曾是前太子少師孟九思的府邸,也曾是當朝新貴孟九安的府邸。


 


一個是禁忌是地上塵,另一個是權貴是人上人。


 


一個不敢提,一個得罪不起。


 


這麼一個三管三不管的地界,隻要不失火,就算守衛們盡職盡責了。


 


我把孟九思推到祠堂,轉身開始穿梭各屋拿東西。


 


夫人的梳子、老爺的文房四寶、孟九思喜歡讀的書籍......


 


到孟九安房門前,我怔愣了一下。


 


他還算是孟家的人嗎?他還值得我惦念嗎?


 


假若老爺還活著,八成也要把這個助紂為虐的逆子逐出家門吧。


 


我為什麼還要拿他的一樣東西做念想!


 


我想慨然地走過去,好像沒看見他房門或者從來不認識他一樣。


 


可最終,我停了腳。


 


新月如鉤,夜色並不明亮。


 


一如我來孟府的第一個晚上。


 


那天我淋了雨,到子夜開始發燒。


 


我知道自己不值十兩銀子的。


 


孟家買了我,就是買了一個扔也扔不掉、甩也甩不開的賠錢貨。


 


我怕他們會更嫌棄我,更討厭我......我不敢向管家討藥。


 


我渾渾噩噩地來到水缸邊,兜頭給自己淋了一身水。


 


冰涼的水緩解了身上的灼熱,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。


 


我得以看見水缸邊那一道渾不吝的身影,還有那聲吊兒郎當的嗤笑,「小丫頭,挺厲害啊。」


 


11


 


灼熱卷土重來。


 


我陷入一個堅實的懷抱。


 


短暫顛簸後,又躺到溫暖的被窩中。


 


我被說不出名字的藥草香裹挾,在清醒和暈厥之間來來回回。


 


夢見伢婆的旱煙杆、田裡枯S的莊稼、還有坐上驢車的母親。


 


我想追上她,問問她,為什麼不帶我走......


 


驢車越走越快,娘親的身影越來越小,我急得大叫,「娘——娘你別走——」


 


回應我的是短暫的寂靜。


 


而後,一雙溫熱的、帶著薄繭的手握住了我的手。


 


還有生澀的、瓮聲瓮氣的回答:「娘......在呢,沒走。」


 


娘親又回來找我了。


 


原來我也是有人要的孩子。


 


我高興。


 


高興起來就傻笑。


 


笑著笑著就再也沒力氣了。


 


醒來是三天後。


 


我躺在床上,蓋著錦被。


 


孟九安隨意披著件衣服,趴在床邊呼呼大睡。


 


我小心翼翼地從他掌中抽出手,細微的動作卻讓他囈語,「娘在呢,不怕不怕......」


 


金尊玉貴的小公子,衣不解帶地照顧我,當了我三天的「娘」。

潛力新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