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時芙蓉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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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謝珩越過屍山血海,接我和親還朝,娶我進門。


我原以為,是年少情深,死生契闊終不棄。


直到,謝珩對旁人道:「沈芙失了清白,我以為我不在意的,可我竟會覺得她……髒了。」


直到,他點頭納妾,直言那名女子幹淨清白。


我平靜地燒掉在遺忘掙扎中,一筆一畫寫下的過往,賀他結良緣。


他卻瘋了般,發狠地質問我,為何不吵不鬧。


他不知道,我快記不清他了。


體內的忘情蠱藥,讓我忘了他,也忘了愛。


1


定京城下了一夜的雪。


初雪乍晴,金碧上青空,北樓疏簾高卷。


我雙手扶在欄杆處,雀躍著看向長街盡頭,翹首以盼。


謝珩於三月前外出剿匪,今日歸京。


我原應在謝府門口處迎他的,可闊別甚久,總忍不住想早些再早些見他。


身後門簾窸窣響動,一道聲音拖著長長的尾調。


「我當是誰呢,這不是許久不見的沈小姐嗎?原以為這輩子不會在外頭見著你了,沒承想你還有臉大搖大擺出門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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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日遊,青衫飛白馬,滿樓紅袖招。


瓊姿皎皎,玉影翩翩。


謝珩自小,便是京中諸多貴女傾心仰慕之人。


眼前的武定侯千金許雲湄便是其一。


同她站在一處的,皆是以往宴中常會之人。


另一人嬌笑著:「當日平南王世子不過說了一句『破鞋』,便被謝將軍一劍卸掉了下巴。湄姐姐,咱們可不興說。」


許雲湄笑著冷哼了聲:「他謝珩堵得住一張嘴,難道還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嗎?」


「雲湄,芊芊,你們別這樣……」


我看向她,一身鵝黃色羅裙,身形纖細嬌弱,面色怯弱地拉了拉許雲湄的衣袖。


溫御史的嫡女溫竹清,原是我兄長未過門的妻子。


隻是我父兄戰死沙場後,溫家便立馬退了親,另尋高枝。


這間天字號包間原是我早便定下的,可現下人人都能進。


迎著所有人的打量目光,我淡笑道:「許小姐,你兄長許知章在戰場不戰而退,棄甲而逃,以他人之軀擋敵軍之箭。你與許知章都有臉大搖大擺出門來,我有何不敢?」


「這定京城中,我比你更有資格出門。」


這京中甚少人知曉許知章臨陣脫逃的事,這還是謝珩無意中與我透露的。


許雲湄捏緊手中的扇子,看了看四周貴女的神色,霎時面紅耳赤,語氣難堪夾雜著憤怒:「她,她胡說,我兄長沒有……」


我收起桌上的東西,不欲與其多言,轉身便離了天字號包間。


謝珩剿匪歸來,要從官道進宮,呈報聖聽,才能回府。


如今被這麼一打岔,我便隻能率先回府上等。


「小姐,她們著實可惡,待將軍歸府,我定要說與他聽,讓將軍知曉您在外頭受了委屈。」


我今日隻帶了春桃出來,她是個急躁的性子。


「無礙,今日的事不必再提,免得他擔憂。」我搖搖頭,淡淡道。


她在馬車外,嘟嘟囔囔:「將軍那般疼您,必然會為您出頭。就像從前那樣,但凡有人說您一句不好,將軍都會將那人打得屁滾尿流的。」


我望著人聲鼎沸的長街外,輕聲笑了笑。


正是因為他待我好,我才不願他為我多憂心。


我們之間,能如這般,已是不易。


我不願他,再為我得罪京中權貴。


2


直至暮雲合璧,冷風漫卷,檐廊之下風吹玉震。


我才聽見馬蹄聲響,抬頭望去,遠遠便看見一身黑色狐裘的謝珩穩坐於高頭大馬之上。


隻是,不知為何他身後竟還跟著一輛素色的馬車。


我一時未作他想,隻欣喜地望著他。


謝珩母親體弱,隻在府內等候,唯有我帶著兩個丫鬟等在此處。


他勒緊馬繩,見我立於雪中,眉頭微皺。


下一瞬,他下了馬來,溫熱的掌心將我雙手合攏:「我不是說了,天冷,不必在外等候。」


我溫軟地笑著,面頰大約是映雪而紅:「我想,早些見到你。」


這時,他身後的馬車裡,突然伸出一隻纖細的手,探出一張清麗秀雅的臉。


她手腳輕盈地跳下馬車,腰懸短劍,衣袂飄動間便來到跟前。


「謝珩!」她直呼他的名字,「這便是你的夫人?果然是定京第一美人,連我看了都心動。」


謝珩未理會她,隻是看著我,半晌才道:「這是聞溪,在剿匪時對我有救命之恩,此番她是上京尋親,會暫住謝府。」


謝珩的救命恩人,理應禮待,我朝她笑了笑。


「那我便著人安排客房……」


謝珩打斷我,聲音清冷:「不用,她是貴客,便住尋香苑。」


我愣了下,呆呆地看著他,謝珩下意識避過我的眼睛。


按理來說,隻有謝珩納了妾後,妾室才會住進後院。


但謝珩從未有納妾之意,所以後院諸多苑子便空著。


而尋香苑是除主院之外,離謝珩書房最近的地方。


如今,他卻要讓聞溪住進尋香苑。


我垂下眼眸,腳邊鹽粒似的雪,刺得我眼底一片痛意。


「好,我著人安排。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,淡白得如同白雪。


說完,我便想將手從謝珩手中抽出,卻不得法,我抬頭看向他。


他的眼中似是閃過一絲慌亂和害怕,隻一息便極快地淹沒在飛雪中。


細雪落在他眉眼,如山傾玉碎。


他終是,緩緩放開了我的手。


3


謝珩剿匪,帶回了一名女子。


原來不過半日,京中早就傳遍了,隻有我傻傻地欣喜地等他歸來。


但謝珩說,那是他的救命恩人,她不過是來京尋親。


謝珩自來,便有恩報恩,廣交天下人。


我便信他,隻是因著救命之恩而已,不是旁人說的納妾,也不是旁人說的新人笑舊人哭。


夜裡雪又停了,我拿起一本冊子,靠近燭火處細細地看著。


上面記載著許多與謝珩相關之事,我找到記載著他的飲食喜好那項,上頭寫著他夜宵不喜吃甜,唯愛一盞素樸清質的碧澗月。


春杏挑了挑燭火:「小姐。您又在看冊子了,夜裡燈暗,容易傷眼。」


近日來,我的失憶症狀似乎越來越重,哪怕日日用藥壓著,卻也時時想不起過往的種種。


謝珩外出剿匪的這些時日,我有時坐在窗臺,都會恍然驚醒,不知身在何處,更不知,我為何要等一個名叫謝珩的人歸來。


那時,我總要拿出這一堆書冊一條一條地看過去,那是我趁著記憶還清醒時,一筆一畫寫下的過往。


就如,我今夜要為他做夜宵,可我竟想不起,他喜歡吃什麼。


碧澗月的做法很是繁瑣,需用二兩荷花蕊在慢火中熬上半個時辰,沁出芳香,再以一兩春茶配之沸騰,放入陳皮文火煨之,再於八成火候時加入雪藏桃花釀三滴、蜜糖兩勺,最後需用溫酒器使其氣聚,入口時方會馨香甘美。


通向書房的小道黯淡無光,積雪壓住樹枝垂垂,春杏執著一盞羊角燈照著前路。


「夫人,將軍與文大人在議事,小的進去通報一聲。」


我提著食盒,輕聲道:「不必,我自進去便成,你守在外頭就好。」


文厲和謝珩一樣,都曾在我爹爹手中學過武藝,他二人關系自然也非同一般。


書房門前,積雪除盡,我站定時,門內傳來聲音。


是謝珩的聲音,略微啞聲,隱隱克制。


「謙之,我以為……我不在意的,沈芙失了清白。我那樣愛她,我以為我不在意的,可我做不到,隻要夜裡面對著她,我都會想到……她髒了……」


畫落,書房裡一陣寂靜,唯有隱約可聞的哽咽聲。


我倉皇地低著頭,渾身顫抖著,一瞬間,淚水似斷了線一般打在手背,打在食盒上。


我伸手去擦,卻怎麼都擦不幹淨。


就像我再怎麼努力,也改變不了謝珩當我是汙點的事。


文厲嘆了口氣,悠然道:「人之常情罷了,這天下,哪個男子能忍受自己的妻子非清白之身?」


「阿珩,聽我一句勸,尋個清白姑娘納個妾吧,也算是彌補下遺憾。」


謝珩的聲音猶疑:「可我曾許諾過她,這一生不會再有旁人。」


文厲略提高了聲音:「今時不同往日,我若是她,早就該巴巴地給你張羅上納妾的事了,她自知有虧,更應自覺愧疚,為你盤算好才是。」


「再者,你也不必擔心她會有怨言,如今沈家凋零落敗,家僕四散。她沒有退路了,除了你身邊,除了謝家,她無處可去了。」


我以為,至少謝珩不是這般想法,可我竟再未聽到他開口。


這一次,書房裡長久地沉寂,久到我踏進雪地的雙腳開始麻木。


4


郎騎竹馬來,繞床弄青梅。


我與謝珩相識於承元十二年秋,自此後十七載歲月,再無旁人入眼。


我牙牙學語時,出口叫的第一個人是爹爹,第二個人便是謝珩。


為此,據我爹爹回憶,我兄長當年約莫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不待見謝珩。


我自小體弱學不得武,我爹總愁日後他與兄長不在,我會受人欺負。


每當這時,謝珩總會將頭仰得高高的:「我會武,我會學得最厲害,護阿芙一世!」


兄長氣急:「阿芙是我妹妹,與你何幹,不需要你來護!」


原以為隻是一句孩童戲言,可謝珩從未食言。


我十歲時隨父親去圍獵,卻意外落入洞中。


是謝珩找到了我,茫茫大雪中,他背著我走了好幾裡路,脫下鞋時,腳底的血和雪融在了一起。


十二歲金釵之年,新妝初成,京中子弟多紈绔,言我相貌昳麗,俗不可耐,不堪為大家婦。


謝珩從府裡挑著槍出門,談笑間便將他們打得形容悽慘。


那時,他們說謝珩是沈家阿芙養的一條狼狗,咬人真狠。


梧桐葉落似蝶,我與他坐於樹蔭門檻下,清風漫漫。


我就著明晃的日光,為他抹藥:「讓他們說好了,我何曾怕過?你非要逞能。」


「嘶——」他嘴角一抽,笑得張揚,「他們欠打,活該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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