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明千裡

第145章

  他犯了殺戒,前去刑堂領罰,背上陣陣痛楚,針扎入骨一樣,深入骨髓。

  做了這樣的選擇,他就該受到懲罰。

  這種痛苦他早已經習以為常,並不覺得如何,從刑堂回到禪室,一路上並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,唯有忽然看到少女帶笑的嬌豔臉龐時,他有片刻的怔忪。

  他安頓好她,默念經文,感覺自己似乎神魂漂離,意識飄飄蕩蕩,靈臺空明,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他。

  幽暗的牢室裡,一個身穿灰色僧衣的孩童站在滿面皺紋的老者面前背誦經文,嗓音清亮。

  曇摩羅伽認出那是幼年時的自己。

  他從出生起就被關在刑堂裡,師尊波羅留支每天前來教授他佛法,告訴他亂世之中外面的種種生靈塗炭景象,教導他要以佛法解救戰亂中的百姓,普度眾生。

  那些經文,他看過一遍就能背誦,師尊教的文字,他很快就能熟練掌握,寺中僧人問詢前來考校他,他對答如流。

  僧人都說他早慧,天資風骨,必成釋門一代偉器。

  師尊欣喜若狂,對他寄予厚望。

  “羅伽,你是王庭君主,佛子轉世,你一定能平定亂世,解救在戰火中流離的勞苦大眾!”

  “張家雖然把持朝政,但是無力控制局勢,隻知道橫徵暴斂,大肆搜刮,不得民心,百姓心中隻認曇摩家的王,等你長大親政,就可以改革痺症,讓百姓脫離苦海。”

  “羅伽,你要好好修習佛法,早日親政!”

  曇摩羅伽潛心修習,認真學習怎麼做一個合格的佛子和君主。

  早慧的名聲傳出,民間開始盼著他能快點親政,世家惱羞成怒,想盡辦法折磨他,想徹底擊潰他。

  看守的人不給他食物,他餓得頭暈眼花,靠著一本本佛經熬過身體上的煎熬。

  士卒故意在一牆之隔的牢室鞭打犯人,慘叫聲聲入耳,他想起師尊的囑咐,默默記誦佛經,趕走恐懼。

  小小年紀,他背誦經文,熟讀典籍,能出口成章,宣講佛偈。

  世人敬仰愛戴他,盼著他快快長大,引領他們過上太平安樂的日子。

  然而,當張家人將他帶到廣場之上,一刀接一刀砍下他親族男女的頭顱時,他隻能站在那裡,眼看著族人一個個死去。

  族人心驚膽寒,跪下求饒,在染血的刀下顫抖。

  “發發好心,發發好心,放了我的孩子!”

  “他還沒有車輪高,殺了我,放過他吧!”

  “發發善心吧……”

  “千戶饒命,饒了我吧,我給您當牛做馬……”

  “求求你們,別殺我娘,別殺我娘……”

  刀起刀落,血肉橫飛,求饒聲戛然而止,更多的慘叫痛哭聲響起,匯成一片,久久回蕩在廣場上空。

  曇摩羅伽立在一地倒伏的屍首之中,鮮血濺了他滿頭滿臉,黏稠的血珠順著僧衣慢慢淌下,嘀嗒,嘀嗒。

  嘀嗒聲響了很久很久。

  久到所有求饒的聲音停了下來,他眼前隻剩下一地殘肢。

  一條條鮮活的生命,就這麼在他眼前消失了。

  赤瑪的痛哭聲歇斯底裡,悽涼絕望。

  她緊緊攥著他,手指痙攣,朝他嘶吼。

  “你怎麼沒哭?你怎麼一滴眼淚都沒有?”

  “你從小就出家……你什麼都不在乎……你不會傷心……”

  她抱著死去的親人,嚎啕大哭。

  曇摩羅伽大病了一場,病中渾渾噩噩,無數妖魔厲鬼圍著他舞蹈歡慶,死去親人幻化的眾鬼在他耳邊發出痛苦的尖叫。

  他在病中沉淪、掙扎,猶如置身陰森的阿鼻地獄,身體被不停撕扯,肉骨被無情捶打,備受煎熬。

  師尊沉痛嘆息,道他這麼小的年紀就親眼看見族人的死狀,大受刺激,隻怕已經有了心魔,以後不可能再在佛法上有精進。

  他病好以後,再次拿起佛經,研讀經文。

  師尊喜極而泣。

  “羅伽,你竟然能度過這關,果然不凡!這是佛陀對你的磨礪,你是阿難陀轉世,本就該經歷一道道磨難,才能心性堅韌,斷絕情愛,祛除煩惱,入於涅槃,得證菩提。”

  曇摩羅伽意志堅強,驅走心魔,和從前一樣,篤信佛法最終能普度眾生。

  但是佛法也有辦不到的事。

  佛法可以指引他了生死,出三界,實證滅諦,永離六道輪回之苦。

  可是佛法不能讓惡人放下屠刀,經文不能解救他的親族,梵唱不能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。

  戰火紛飛,屍橫遍野,硝煙彌漫,滿目瘡痍。

  老弱被殘殺,人如蝼蟻,名如草芥。

  他不僅是佛子,也是王庭君主。

  若不能掌握實權,就無法阻止屠殺。

  研習佛法之餘,他開始學習怎麼打理朝政,怎麼和世家斡旋,怎麼揣測人心。

  波羅留支暗度陳倉,為他訓練近衛,挑選了一批貴族出身的子弟,還挑選了一批被當成牲畜販賣的奴隸。

  畢娑就是其一,他主動要求拜波羅留支為師,發誓會為他出生入死。

  他們勤練武藝,成為他最忠實的親兵。

  波羅留支憂心忡忡:“就憑我們這些人,沒法撼動世家,羅伽,你一天天長大,他們不會放過你。”

  “就算你能親政,你也沒法奪回權柄,你會被架空,成為任他們擺弄的傀儡。”

  “你需要一個幫手,一個能夠震懾世家,替你承擔所有殺戮,永遠忠於你的幫手。他必須冷酷無情,無親無故,沒有弱點,沒有負累。”

  “他還必須武藝高強,不論遇到多少腥風血雨,他都能化險為夷,堅定地追隨你。”

  畢娑和緣覺好奇地追問:“就像師尊的師兄賽桑耳將軍那樣嗎?他是攝政王,一輩子忠於王室,為王鞠躬盡瘁,戎馬一生,他是王庭一百年以來最厲害的勇士!”

  波羅留支蒼老的臉掠過一絲惆悵之色。

  “對,就像賽桑耳將軍那樣。”

  波羅留支告訴自己的學生:“賽桑耳將軍修習的是王庭佛門一種秘而不宣、代代相傳的功法,此功法為金剛功法,霸道剛猛,若能練成,必成絕頂高手,但是修習者必須是心性純良之人,還必須要有極強的意志和自制力,否則一旦情緒波動,極易走火入魔,遭功法反噬,成為冷酷殘殺的惡魔,所以歷來修習這種功法的都是佛門弟子。”

  少年郎們爭著要學功法,他們都想成為像賽桑耳將軍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。

  波羅留支搖頭長嘆。

  “從修習這種功法開始,就需要堅持服用丸藥壓制功法,每次散藥,極其損傷身體,一開始隻是四肢無力,慢慢地越來越痛苦,渾身骨頭就像被大象碾過一樣,到後來,雙腿腫脹,漸漸不能行走,直到最後,形如枯槁,油盡燈枯。”

  “練了這種功法,注定會死在盛年之時,你們還要練嗎?”

  少年們遲疑了一下,堅定地點點頭。

  為了佛子,他們願意練!

  波羅留支開始教少年們練習功法。

  功法實在太過邪門,最先學習的幾個少年學了幾個月就在一次運功時走岔了氣,隱隱有失控的跡象。

  波羅留支怕他們學出毛病,不敢讓他們接著學,開始教畢娑和緣覺。

  兩人也不適合練金剛功法,承受不住,其他幾個先學的也都慢慢表現出各種不適的症狀。

  那天,一個奴隸出身的少年為了突破功法,偷偷服用了過量的藥物,七竅流血,險些死去,雖然最後僥幸保住了性命,卻成了廢人。

  而最適合練習功法的少年心性浮躁,在一次比武中差點錯手殺了自己的兄弟,清醒過後,竟然毫無悔意,隻想著早日練好功法,他就無人能敵了。

  波羅留支幾乎要絕望。

  曇摩羅伽找到他:“師尊,你曾說過我根骨奇佳,讓我試試吧。”

  波羅留支大驚失色:“不行,你是佛子,是君王,怎麼能練這種功法?練了這功法,你這一生就完了!你好好研習佛法,別操心這些事。”

  曇摩羅伽看向牢室外認真練功的少年郎們,雙手合十,臉上神情平靜。

  “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”

  如果隻有以霹靂手段才能成就菩薩心腸,他願承擔所有業報,親自殺賊。

  波羅留支渾身一震,凝視他半晌,嘆了口氣,試著讓他練習功法。

  三個月後,曇摩羅伽沒有一絲被功法影響的跡象,散藥後的痛苦,他也能咬牙熬過去。

  他就是那個最合適的攝政王。

  波羅留支長長地嘆息一聲。

  “也許這就是天意啊……”

  ……

  奪回王權後,張家受到了懲罰。

  赤瑪要求他將張家趕盡殺絕,男女老少,偏遠支系的老弱婦孺,一個都別放過。

  他拒絕了。

  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是那麼刻骨,他不會報復到無辜的人身上。

  赤瑪失望地咒罵他。

  “你忘了那些死在你眼前的人嗎?你根本不在乎曇摩家!你不配為王!”

  ……

  曇摩羅伽從不為自己的這個決定後悔,所以這些年很少回憶起往事。

  他看著少年時的自己阻止赤瑪追殺無辜的平民,淡然地轉身離開,任她在身後哭著詛咒喝罵。

  眼前的幻象漸漸淡去。

  黑暗中透下一縷淡淡的溫暖光芒。

  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畔回響。

  “法師?”

 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。

  少女焦急的面龐湊到他眼前,修長的眼眸倒映出他汗涔涔的面孔,手裡拈了張帕子,輕輕拭去他眉間的汗水。

  他握住她的手,望著她清澈的雙眸。

  “你從哪裡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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