忍冬

第34章

杭州的冬,屋裡屋外一樣冷。


白璐怕熱不怕冷,冬季裡穿得也不多,隻是脖子上為了一條厚厚的圍巾,顯得有點笨重。


大清早,她跟隨著上課的大部隊,往教學區走。


風呼呼地吹,人也懶得說話。


十二月份,已經進入期末復習階段,老師每天飛速地劃著知識點和考試範圍,學生們上課熱情空前高漲。


走到操場和體育館中間的地方,白璐的手機響了。


她拿出來,是一個陌生的號碼,地點顯示是廣州。


接通後,手機裡一直沒人說話,白璐連續問了好幾句也沒有問出什麼。


在她以為是惡作劇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,她好像聽到手機裡的一聲呼吸。


事後回憶,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誰的呼吸,或者幹脆是風聲。隻是那個瞬間,她被一聲似幻似真的呼吸拉住了。


那一通無聲的電話,打了半個小時。


白璐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如何考慮,沒有上早課,躲在體育館裡,靜靜地過完這半小時,直到對方掛斷電話。


她也沒有再打回去。


*


腳像釘在地上一樣,豔陽炙烤,白璐手腳顫抖。


心底兩股力量在拉扯,最後竟然掙扎出撕裂般的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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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萬個聲音在耳邊咆哮,走!快走快走!不要管!這比任何一次都要艱難,插手就是活受罪!


隻有一個聲音,在心底輕輕對她講——回去,幫幫他,求你了。


白璐細細分辨,聽出那是兩年前的自己。


她試著往街道外面走一步,剛剛踏出,眼淚盈眶。


那個聲音還在說著——


他在向你求救。


你欠他的。


*


電梯直達十二層,樓道裡安安靜靜。


她拿出手機,垂在身側,連屏幕都沒有看,快速撥出十一位號碼。


按了通話鍵,白璐順著走廊前行。


為了不錯過任何聲響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

她不知道他換沒換號碼,不知道他關沒關手機。她也不知道他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出現。


對於朦朧的一切,她隻能猜謎、試驗。


把焦慮和不安狠狠壓住,不停地對自己說——


白璐,你必須堅持。


若不對那通電話做出回饋,你的心將永無寧日。


下一秒,鈴聲響起。


走都不用走,就在身旁的房間。


白璐轉身之際,鈴聲斷了,被屋裡人掐斷的。


“許輝。”


隔著一道門,白璐開口:“你在裡面麼?”


沒有人回應。


“我們談談。”


依舊沒有人回應。


白璐低聲說:“周三,晚上七點,我在廣場後面的噴水池等你。”


章節目錄 第三十七章


寢室門被推開。


皮姐看韓劇,老幺聽歌翻漫畫,老三照例出去跟大劉約會。


一切都與平常一樣。


白璐性格內斂,平日不太會以這樣的力度推門,皮姐從電腦裡抬起頭,看向後方。


“室長回來啦。對了,咱們硬盤沒有忘在店裡,我在你桌子上找到了。”


白璐無聲地點點頭。


皮姐感覺有點不對,摘了耳機,“怎麼了?”


“沒什麼。”白璐低聲說。


“海報他們看完說什麼了麼?”


白璐吸了一口氣,緩緩搖頭,“沒有,就照這個弄吧,明天我去——”


話還沒說完,身後的門被敲響。


“寢室長?璐璐?在不在?”是黃心瑩。


白璐轉頭開門,黃心瑩穿著淺色吊帶裙子,頭發高高扎起,露出寬亮的額頭,因為天氣熱,臉上透著隱隱的紅。


白璐說:“怎麼了?”


“來跟你們說個事。”黃心瑩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,“班裡在統計聚餐人數,你們寢室參加嗎?”


“聚餐?”


“是的呀,就在許輝的店裡。”黃心瑩說,“房間我都看好了,最大的那個。”


此時聽到許輝的名字,白璐心裡說不出的感受,黃心瑩見她停頓,馬上說:“你得來呀,你們不是跟他的店有合作,不去怎麼能行。而且很好玩呀,我們自己做飯,包餃子!怎麼樣,來不來?”


探頭進去看皮姐,“皮姐,一起來嘛。”


皮姐心裡也是想去的,她不知道白璐為什麼猶豫,但秉承著517一致對外的管理理念,皮姐沒有馬上表達看法。


一張淡定臉,“室長,全聽你的。”


黃心瑩又看回白璐,眼神裡有天然的疑惑。


的確沒道理拒絕,白璐點頭,“嗯,我們四個都去。”


“好勒。”黃心瑩一拍手,“聚餐費用一個人五十塊錢。”


*


對於大三的學生來說,聚餐遠比考試吸引人。還剩一周時間,數學課代表就已經開始計算要買的肉和菜的比例了。


周一到周三,白璐一節課都沒聽進去。


她處在一個紛亂復雜的狀態裡,腦子裡幹涸一片,時不時地胸悶氣短,焦躁不堪。


這不是她常有的狀態,調節了三天也沒有成功。


周三,她在自習室裡坐了一個下午,最後在太陽即將落山之際,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。


她緊張了。


這種感覺有些像去考一個肯定不會通過的測試,或者參加一場注定不會勝利的戰爭。


敗亡在所難免。


最後一刻,白璐在英語參考書上飛快寫了一句話,泄氣一般,力透紙背。


“兩人之間,最後犯錯的那個永遠低人一等。”


寫完之後,她合上書,背包離開。


*


校門口的廣場後身人很少,有一個小型的噴水池,旁邊是一個巨大的金屬裝飾雕塑。這裡地界開闊,燈光暗淡,偶爾會有些闲聊和散步的人經過,彼此錯身,互不相識。


白璐來的時候,許輝已經到了。


他坐在雕塑後面的一條椅子上,手臂張開,搭著椅背。


椅子旁是濃密的灌木叢,夏夜有蟲鳴叫。


許輝垂著頭,看不清臉,可白璐依舊一眼就認出了他。


他的身形在夜色裡,格外好辨認。


白璐走過去,他一動不動,好像睡著了一樣,長腿微張,彎曲的腹部隱約能看見金屬的腰帶扣。


“許輝。”


白璐叫他,許輝反應有點慢,仰起頭。他應該是剛洗完澡出來,發絲沒有完全吹幹,尚有重量,垂在額際。


“哦……”他真的是剛剛注意到白璐,“你來晚了。”


白璐沒有看表,她知道自己沒有遲到,但她也不想跟他辯解。


“坐吧。”許輝說。


他坐在椅子正中央,而且沒有要讓開的意思,白璐看了看,隻能挑稍微空大些的左側坐下。


一入座,她就感覺到不對勁。


味道太濃了——許輝身上。


她知道他用香水,上一次她也聞到了忍冬的味道,隻是那次清雅淡然,沒有這一次這麼濃烈,濃烈到刺鼻。


白璐微微側頭,看見許輝眼角發紅,唇色淺白,眼睛沒有神採。


許輝是個講究的人,或許這是有錢人的通常特點,不管看著再邋遢,他的吃穿用度還是比一般家庭出來的孩子精致許多。


簡而言之,這是一個有品位的人。


他不可能把香水噴成這樣出門,除非——


白璐腦海中浮現出那些瓶瓶罐罐,4.9%的奧丁格啤酒……


手指疊在一起,白璐低垂著頭,說:“別再喝了。”


他聽都聽不清楚。


“……什麼?”


白璐搖頭,“沒事。”


又靜了一會。


如果把生活當做題目,那此時的情況一定是道大型證明題,需要極其細致的分析才能梳理出答案。


可時間太緊了,什麼都來不及準備。


許輝淡淡地說:“你叫我出來,就是坐著的?”


白璐胸口發沉。


她不習慣這樣的交流。


對於白璐而言,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是劃在一定範圍之內的,但凡要涉及更深層面,必然經過謹慎考慮。


現在這種毫無腹稿就赤坦相迎的局面,讓她坐立不安。


終於,白璐問了一句:


“你為什麼來杭州?”


許輝:“你覺得呢。”


白璐自然有自己的考量,但她說不出口——她已經被羞辱過一次了。


心裡這樣想著,手卻已經做好準備,緊握成拳。


不說清,見面就沒意義。


還是那句話,再堅持一下。


她看向他,“你是為了我來的麼?”


許輝聽了話,哼笑一聲。


白璐抿嘴,不待他笑完已經轉回頭,望著遠處的噴水池。


開闊的視野能稍微舒緩她的緊繃感。


“……許輝,兩年前的事,我很抱歉。”


許輝緩緩動作,掏出一支煙點燃。


火焰在餘光中一亮一滅,白璐接著說:“我還沒正式跟你道過謙,那個時候、那個時候……”白璐回想當初,也覺得有些難以出口。


“我做得太過分了,一開始我沒想過會是那樣。”


“哪樣?”許輝開口問。


頓了頓,白璐沒有詳解,“總之對不起,我不該那麼做。”


許輝彈了彈煙,“兩年了。”他的聲音比起從前低啞了許多,不知道是不是也跟酒有關。


“你兩年的時間裡都沒有跟我道過謙,現在說這些,覺得有用麼。”


其實她道過謙,在那個煙花燦爛的除夕夜,可現在都不重要了。


“對不起。”她知道無力,但也隻能這麼說。


許輝把煙扔了,起身要走。


“許輝。”


他轉過頭,等著她說話。


白璐本想勸一句,讓他不要酗酒,可開口前的一刻,她又不知道自己要以什麼樣的口吻和身份說出這句話來。


早在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就講過《狼來了》的故事,溫言細語地告誡孩子失去信任的可怕。


沒有信任,真心也不值錢了,許多話說了也是徒增猜疑,平添嘲諷。


白璐咽下了到嘴邊的話。


“周六我們班在你店裡聚餐,黃心瑩說可能要借廚具用。”


許輝點點頭,“知道了。”


轉身離開,手隨意插在褲兜裡。


他肩膀消瘦,背影單薄,白璐看著看著,忽然腦子一熱,站起身,衝他大喊了一聲:


“許輝!”


他站住腳,回頭。


“你別再喝酒了!”


逆著噴水池微弱的光,白璐看不清楚他的臉,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。


那一聲吼讓白璐頭腦通暢起來,一時間許許多多的回憶都擠進腦海。


兩年前的過往,他的笑和眼淚。還有幾天前,孫玉河大聲說的“他現在過得很好”。糅雜著此時蒼白的臉色,刺鼻的香水,清瘦的剪影……


最後的最後,時光凝固,所有一切都化成了那個無聲的電話。


冰冷天地間,一聲淺淺的呼吸。


掙脫過去?過得很好?


不對勁吧。


“許輝,你弟弟——”


“行了。”他很快打斷白璐,語氣平靜。“阿河跟你說的?”微不耐地蹙眉,“……有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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