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人清白

小時候，我媽搶走我手裡的每一筆錢。

 

「女孩子家讀什麼書，浪費錢！」

 

婚後，她又說：「挨點打算什麼，離婚的女人狗都不如。」

 

直到後來，棒子落到她自己身上。

 

我媽崩潰了。

 

1

 

「砰砰砰！」

 

大門敲得震天響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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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不容易哄睡的小悅悅撅起眉頭，有轉醒的跡象。

 

我趕緊在她耳邊打開手機童謠曲，手掌微拍輕聲細哄。

 

小悅悅小臉舒展，呼吸逐漸平緩，我輕嘆一口氣，直起酸痛的腰。

 

「她人呢？」趙亮醉醺醺地進門，高聲嚷嚷。

 

婆婆李秀英扶著他進門。

 

「怎麼又喝這麼多，喝酒傷身。」

 

趙亮一把推開她，「你別管這麼多，唐虹呢？」

 

我躡手躡腳迎上去，輕聲提醒。

 

「小聲點，小悅悅剛睡著。」

 

「好你個不識好歹的，敢命令老子！」

 

趙亮忽然暴跳如雷，一隻手猛地拽住我的頭發。

 

「媽，救命……」我下意識驚呼求救。

 

沙發上熟睡的小悅悅無意識地「嗚咽」了一聲。

 

我慌忙咬住下唇，將聲音咽下。

 

李秀英熟視無睹，側身躲開我求助的手，任由趙亮一手揪著我的頭發，一手瘋狂扇我的臉。

 

我奮力反抗，努力推搡他。

 

他跌跌撞撞被我拉開一點距離，隨後氣急敗壞：「還敢還手，老子要你好看！」

 

八十斤的我被像小雞仔一樣拎起，狠狠丟向茶幾。

 

後腰被桌角猛磕一下，我「啊」了一聲，瞬間疼得直不起腰。

 

小悅悅嚇醒了，坐在沙發上哇哇大哭。

 

一口一個「媽媽」。

 

趙亮搖搖晃晃走到我跟前，像踢爛抹布般狠狠踹我。

 

我蜷縮在地，雙手SS護住頭，兩條腿窩在胸前。

 

痛到麻木，我隻能緊緊抱住自己。

 

冬日的風，嗚嗚咽咽地來回吹。

 

踹幾腳後他累了，見我一灘S水沒啥動靜，對著我啐幾口痰，左搖右擺晃進了臥室。

 

不一會兒，臥室傳來鼾聲如雷。

 

2

 

我依舊在客廳地板龜縮著，淚水浸湿了衣領。

 

李秀英窩在沙發置若罔聞，眼睛未偏移電視屏幕半寸。

 

仿佛被打的是個陌生人。

 

仿佛在嗷嗷哭的不是她的親孫女。

 

電視裡，盛明蘭和顧二叔在河道邊散步。

 

明蘭的聲音穿透屏幕。

 

「一天一地，雲泥之別。我是希望你，別因為自己一時義氣，卻耽誤了她一輩子。」

 

「父母之愛子，則為之計深遠。」

 

是啊，父母愛子則計深遠。

 

小悅悅，我的小悅悅。

 

離婚，我要離婚，我必須離婚。

 

我不能讓小悅悅在這恐怖扭曲的家庭長大。

 

有這樣的一個爸爸，不如沒有。

 

我口齒不清地嘟囔，「離婚。」

 

從剛才到現在，一直漠視的李秀英恢復了聽力。

 

「你還想離婚？離婚了小悅悅怎麼辦？這點小事你就要鬧離婚？」

 

我抬起眼皮和她對視，「我都這樣了，這是小事？」

 

「挨點打而已，誰家過日子沒點磕磕碰碰的。」

 

「小悅悅才兩三歲，你要離婚，你狼心狗肺、拋夫棄子！」

 

「沒你這樣當媽的，你枉為人母！」

 

「我枉為人母？那你呢？你不是我媽嗎？我不是你親生女兒嗎？我挨打的時候你在哪！」

 

沒錯，李秀英，是我的婆婆，也是我的親媽。

 

3

 

和趙亮結婚時，所有人都說我嫁得好。

 

「婆婆就是自己的媽，根本不存在婆媳矛盾。」

 

「娘家婆家都是一個家，婆婆媽媽都是一個媽，吃了這麼多苦，你終於要享福咯。」

 

那天，穿著紅色大衣紅光滿面觥籌交錯的李秀英，和此時在客廳破口大罵的李秀英。

 

興奮的，扭曲的，醜陋的，一模一樣的臉，讓我一陣恍惚。

 

這已經不是趙亮第一次打我了。

 

這當然也不是李秀英第一次袖手旁觀。

 

趙亮喜歡賭，賭輸了就喝酒，喝醉了就打我，打完了就睡覺。

 

李秀英呢，喜歡裝聾作啞、目不斜視。

 

我的吶喊、尖叫、求救、掙扎，都比不上突然插播的電視廣告讓她氣惱。

 

我想不通。

 

明明走路都東倒西歪的一個人，打我的拳頭力道有加、分毫不差。

 

我也想不通。

 

明明生我養我的一個人，再婚後變成了我完全不認識的模樣。

 

或許，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。

 

隻怪我太笨太蠢，一直沒看透。

 

很久很久之後，我才知道一個詞，妻性。

 

很多女人，妻性高於母性。

 

我的媽媽李秀英，就是如此。

 

4

 

小時候，爸爸常年在外打工，一年到頭就見一兩次。

 

李秀英在老家照看我。

 

她弟弟李龍傑是鎮上一個小官，算是有出息、見過世面的。

 

李秀英對他言聽計從。

 

爸爸孤身在外謀生計，舅舅李龍傑沒少說風涼話。

 

「他一個大老粗在外面也不著家的，錢花到哪裡去了你都不知道。」

 

「不會，他有錢就會往家寄，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。」

 

「這你就不懂了姐，男人最懂男人。」

 

「不把錢抓在手裡，遲早給別人做嫁衣。」

 

「你爸爸不要你咯，他在外面都不知道在做什麼哩，說不準在抱著別的娃娃。」

 

留守在家的孩子，最怕聽到這種話。

 

我哭著跑去給爸爸打電話，那頭一陣忙音。

 

「你看你看，電話都不接，完了完了，你爸爸不要你咯。」

 

李龍傑隔三岔五上門，我很不喜歡他。

 

起初我被嚇得哭著跑進李秀英懷裡，李秀英會耐心安撫我，「舅舅胡說的，虹虹不怕。」

 

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，李秀英變了。

 

在我哭著跑向她時，她會一把推開我，手指用力戳我的額頭。

 

「就是你這個拖油瓶，都怪你……」

 

我的壓歲錢會被李秀英搶走，說她來保管。

 

我讀書後，爸爸給我的學費、生活費也是如此。

 

那是一個冷清的年。

 

我對著飯桌大快朵頤、狼吞虎咽。

 

小叔一臉嚴肅：「大哥，我一個大男人都看不過去。

 

「不是一回，好多回了。

 

「你前腳給虹虹的錢，後腳大嫂就在樓梯口堵人收走。

 

「虹虹的學費生活費你給了吧。

 

「學校壓根沒收到，次次喊我去補交。

 

「你看她這個樣子，哪像吃過飽飯的。」

 

我嘴裡塞得滿滿的，一抬頭就看到大家都看著我，傻笑兩聲繼續用力嚼、拼命咽。

 

嬸嬸抽了張紙巾給我擦嘴，忽地哭出來。

 

「還打人哩，日日打日日罵。」

 

「她個小娃子沒心沒肺的聽不懂，我聽到都心疼。」

 

「你給奶奶的錢，你前腳走，後腳大嫂就去搶。」

 

「她老人家怕你日子不好過，從不跟你講。」

 

……

 

5

 

後半夜我睡著，迷迷糊糊聽到爸媽在吵架。

 

一覺醒來，李秀英離開了家。

 

年後，爸爸去外地做生意，我搬到了叔叔家。

 

叔叔嬸嬸帶堂弟，順手也帶我。

 

他們待我極好，我再也沒挨過打。

 

我還有好多好多，花不完的錢。

 

我可以吃一毛錢的辣條、兩毛錢的棒冰。

 

那些我很饞很饞的小零嘴，我可以自己買。

 

那段盯著別人流口水的日子，我好像過過，又好像沒發生。

 

反正就那麼悄無聲息地不見了。

 

我不想李秀英。

 

嬸嬸告訴我，李龍傑貪汙村民的修路款，被舉報進去了。

 

我不懂什麼是貪汙，也不曉得進去是啥。

 

嬸嬸說我再也見不到舅舅。

 

這樣啊。

 

我很開心，比吃十根辣條還開心。

 

李秀英再婚嫁到趙家，聽說趙家有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。

 

我難過了好一陣。

 

那個男孩真可憐。

 

李秀英肯定會戳他、罵他。

 

他也沒錢吃辣條。

 

再見到李秀英，是兩年後。

 

她變得很愛我。

 

用力把我抱住，鼻涕眼淚糊了我一臉。

 

還給我買了甜甜的旺仔牛奶。

 

我喜歡李秀英。

 

她一年見我一次。

 

爸爸也再婚了，阿姨給他生了個弟弟，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。

 

他沒空管我，隻打錢滿足我的所需。

 

讀完初中我不想再念書，選擇進了電子廠。

 

十六歲，李秀英跟我說，媽媽舍不得你，我們繼續做一家人可好？

 

十七歲，李秀英說，她是我女兒，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，我會不疼她嗎？趙亮人好品行好，到哪去找這樣的？

 

十八歲，因著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，我跟見過三次面的趙亮辦喜酒。

 

同年，我發現趙亮好賭，賭輸了喝酒，喝醉了打我，打完了睡覺，睡醒了下跪。

 

十九歲，我被打暈厥，送往醫院發現懷孕。

 

二十歲，我們領了證，小悅悅出生。

 

6

 

如今的我，也不過二十三。

 

隻有二十三嗎？

 

我感覺，我活了好久好久。

 

這一輩子，太長了。

 

「他喝醉了酒，又不是故意的，酒醒了他很後悔啊，他知道不該打。」

 

「他很心疼你的，你怎麼一點都不體諒他。」

 

「小悅悅還這麼小，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小悅悅著想啊。」

 

「牙齒都會咬舌頭，就你要計較這麼多。」

 

「還想離婚，想都別想！」

 

李秀英還在喋喋不休。

 

我已沒了爭辯之心，心灰意冷地趴在地上。

 

小悅悅哭得嗓子沙啞，跑來抱住我。

 

「媽——媽，媽媽啊啊嗚嗚嗚。」

 

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來。

 

小悅悅，媽的乖寶，我該怎麼辦。

 

我攙扶著站起身，一瘸一拐地繞開李秀英，牽著小悅悅回次臥。

 

小悅悅緊緊依偎著我，遲遲不肯睡。

 

「媽媽，不疼，吹吹。」

 

「爸爸壞。」

 

「媽媽不哭，吹吹。」

 

我不停地掉眼淚。

 

一夜未眠。

 

天擦亮的時候，我收拾好行囊，抱著眼睛紅腫的小悅悅準備離開。

 

打開臥室門，撞見李秀英起夜。

 

我嚇得縮回拉著行李箱的手。

 

她意識到什麼，忽然大叫。

 

「哎呀咧，造孽啊，趙亮，趙亮快醒醒！」

 

李秀英轉頭用力敲主臥門，大聲嚷嚷著。

 

我心下一沉，行李箱都來不及拿，抱著小悅悅跑向大門。

 

李秀英SS拽住我，大喊著趙亮。

 

我護著小悅悅，拖著李秀英往門口挪去。

 

五米。

 

三米。

 

一米。

 

門越來越近。

 

我拼盡全力猛地一下甩開李秀英，衝向大門。

 

7

 

一隻大手橫亙在我面前。

 

是趙亮。

 

「老婆，老婆，我對不起你，你不要走。」

 

他衝上來抱住我，全然不顧我懷裡的小悅悅。

 

「都是我的錯，我不該喝酒，不該賭錢。」

 

「你原諒我吧，我錯了，我下次再也不敢了，你不要走。」

 

小悅悅被他擠壓著，我用力掙脫，「趙亮你放手，小悅悅！」

 

「咳、咳、咳、」小悅悅用力咳嗽著。

 

趙亮趁我不備，一把把我拉到沙發旁，直直朝我跪下。

 

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婆，你就原諒我，最後一次。」

 

「最後一次，我保證是最後一次。」

 

「是我該S，都是我的錯，我不該打老婆。」

 

說著就動起手來，猛扇自己嘴巴。

 

小悅悅「哇」一聲大哭起來。

 

李秀英像小時候一樣，不停地戳我擰我：

 

「天S的，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拋夫棄女的白眼狼，亮子都知道錯了你還偷跑。

 

「要不是我剛好被尿憋醒，都不曉得帶小悅悅跑哪去了。

 

「亮子都下跪認錯了，你還想怎麼樣……」

 

一片混亂。

 

滿地狼藉。

 

我疲憊地閉上眼。

 

趙亮扇了幾下，見我毫不動搖。

 

他發瘋似的一把搶過小悅悅，大步衝向廚房。

 

舉起刀對著兩歲多的女兒。

 

「唐虹，你要走對不對？你要走。」

 

「我不想離開你，我不想失去你，老婆。」

 

「我真的知道錯了，老婆你別走，你敢走就都不要活了！」

 

「我們一家三口去下面團聚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