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妝左相
第2章
我一襲素衣,隻身一人上了山。
我不是個孝順的女兒,讓二老臨走前還在操心。
「爹,娘。」
我在他們墓前跪下。
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情太多,叫我進退兩難。
「女兒要離開京城了。」
「你們放心,假S前,我會打點好一切。看在我的份兒上,陛下想必也不會為難哥哥,隻是,我不能常來看望你們了。」
我都想好了,假S前,要留下一封遺書給蕭復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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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書上每個字我都反復推敲過,確保那隻笑面虎看不出任何端倪。
我隻是有點不甘心。
「論才能,我不輸朝堂上任何一個人,他們能站在那裡議朝政,談國事,我為何不能?」
「爹,娘,我相信有朝一日,如我這般的女子,也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朝堂之上。」
忽地,耳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。
等我抬頭看去時,正好撞見一個踉跄的背影。
那人頭也不回,走得匆忙,不知聽到了多少。
一股寒意從心頭湧了上來,瞬間席卷了我全身。
「站住!」
我順著他離開的方向追過去,隻看到了一地燒成灰的紙錢。
那塊光禿禿的墓碑上,刻著前戶部侍郎的名諱。
我記得這位戶部侍郎,他沒有子女,也沒有妻妾,而他在朝中唯一的好友,就是右相。
我正了正神色,快步下山。
小廝候在馬車邊。
「剛才可有人下山?」
小廝仔細想了想,
「是有一位大人,我還記得他手上提著的那個糕點盒呢,棕紅色的,像是攬月坊的點心。」
「派人去查,今日右相是不是去過攬月坊,還有右相那邊的動靜,時時刻刻都幫我盯著。」
不出一個時辰,我就收到了右相進宮的消息。
這廝當真是一刻都忍不了。
剛抓到我這樣大的一個把柄,這位把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政敵,就急著去蕭復雪跟前告狀了。
若是我先一步見到蕭復雪,主動認罪,事情說不定有轉圜的餘地。
要是右相先一步……恐怕今天就是我和我哥的S期了。
我強撐著換上官服,暗暗罵了右相一句:
「小肚雞腸!」
我和右相的馬車幾乎是同時到宮門口的。
下馬車時,右相臉色並不好看,甚至不敢回頭看我一眼。
殿門外的大太監看看我,又看看右相。
他遲疑地出聲,
「兩位大人今日這是?」
「臣有事啟奏。」
「臣有事啟奏。」
我和右相同時出聲,爭鋒相對,誰也不讓誰。
大太監有些為難,他進殿稟告了一聲出來,
「兩位大人,都請吧。」
為官五載,我曾無數次踏入這裡。
可今時不同往日,這次來,我抱著必S的決心。
倘若犧牲我一人,就能保全宋家所有人,那也是值得的。
剛看見蕭復雪的身影,我直接屈膝跪地,
「臣有罪!」
我話音剛落,旁邊撲通一聲。
右相也跪在了地上,
「臣也有罪!」
6
原本打好的腹稿直接卡S在了喉嚨裡。
恍惚中,我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大昭的左相和右相同時跪在大殿上認罪,蕭復雪神色晦暗不明。
他像是氣到了,以至於很輕地笑了一聲,
「什麼罪?」
平時說話做事緩慢的右相這次反應快得出奇,他先我一步開口,
「臣以有功自居,直至今日才發現變法尚有不足,宋大人勸阻臣,卻因此被貶嶺州,臣,有罪!」
我詫異地看向右相,懷疑他是中了邪。
蕭復雪緩步走了下來,似笑非笑,
「是嗎?」
「臣甘願受罰,還望陛下收回成命,將宋大人調回京城!」
我沒聽錯吧,這是在為我哥求情?
難道是攬月坊的糕點吃多了,吃壞了右相的腦子?
正想著,蕭復雪的目光倏然落在了我身上。
他唇角勾著,眼底卻沒有笑意。
「左相又有何罪?」
我渾身一顫,這應當是入朝為官以來,蕭復雪第一次這樣喚我。
側頭,我斜斜地瞥了一眼右相。
雖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替宋青安求情,也不知道他在山上聽到了多少,但是今日,右相應當沒有把我女扮男裝這件事說出去的意思。
那我犯不著自己跳出來把自己送上斷頭臺。
「臣……」
我停頓了一瞬,「臣不小心將放在書房的御賜夜明珠給打碎了。」
大殿裡再度安靜了下來,氣氛冷得可怕。
「嶺州宋青安的事再議,左相留下。」
等殿裡隻剩下我和蕭復雪二人,他丟給我一本折子,
「字太醜了,朕懶得看,你念給朕聽。」
剛劫後餘生,我手腳都是軟的。
好不容易抓住那本折子,翻開一看,我兩眼一黑。
又是我哥的字跡。
從前私塾先生說他字醜他還不認,非說這是自己自創的書法,將來是要名垂青史的。
也就是因為他字太醜,所以他寄給我的書信哪怕被人偷了我也不著急。
除了我這個親妹妹,也沒人能看懂了。
寫給蕭復雪的折子,字雖然端正了許多,但也沒好到哪裡去。
我硬著頭皮,讀了下去,
「奏為嶺州江岸……」
宋青安洋洋灑灑寫了大幾千字,兩百字在講他在嶺州做了什麼,疏浚嶺湖,修理河堤,賑濟災民,剩下的字都在說廢話。
最後甚至還真情實意地邀請蕭復雪去嶺州看看,說那裡瓜果鮮美,民風淳樸,自己剛待了半個月,又圓潤了一圈。
我讀完這封奏折,有些復雜。
宋青安的荒唐事聽多了,我差點就忘了。
想當初他也是從千萬人中被拔擢出來的天才,看著有些不靠譜,但他是真心實意在為百姓做事的。
無論被貶到哪裡,他都沒什麼怨言。
頂多和我訴苦幾句飯菜太難吃,沒幾天就能苦中作樂,開始勤勤懇懇地忙碌。
「宋愛卿。」
蕭復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跟前,
「你心底這根弦有時不必繃得太緊了,宋青安他比不過你,但也絕非蠢材,朕放他歷練,還望你們兄弟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。」
我放下手中的折子,恭恭敬敬地朝著蕭復雪行禮,
「臣明白。」
一抬頭,蕭復雪正幽幽地看著我,
「你最好是。」
我懷疑蕭復雪在點我。
出宮時,我還不忘虛心向大太監請教,
「公公,陛下今日所言,何意啊?」
大太監掀起眼皮,
「陛下這是不高興了,等著大人哄呢。」
我怎麼得罪蕭復雪了?
這段時間,我老實得像一隻鹌鹑,就怕樹大招風把我命給招走了。
見我不解,大太監壓低聲音,
「左相和右相一同觐見,還異口同聲,眉來眼去,如同做了夫妻一般,這陛下能高興嗎?」
我像是被人踩了尾巴,猛地退開一步
,
「怎麼可能,我和右相都是男的!」
而且這右相可是我政敵,要是我心眼子小一點,早就背地裡扎了十個小人了。
大太監擺手,有幾分憐憫地看了我一眼,
「罷了罷了。」
7
我沒把大太監的話當回事。
因為當晚回去,我就收到了來自宋青安的第二封信。
他在信中說,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野人姑娘,連壓箱底的私房錢都掏出來做聘禮了,還請我一個月後去喝喜酒。
我連夜給他寫完回信,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右相的拜帖。
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我都想好了會受到什麼樣的刁難。
可沒想到,右相見到我,一句難聽的話都沒說出口。
他的目光透過我,像是看見了記憶中的另一個人。
「你很像我阿姐。」
我剛想說不敢當,右相都三十好幾了,荒唐點能把我生出來了,還說我像他阿姐?
「我阿姐好武藝,十三歲離家出走,找師傅學了一身武功,她告訴我,她將來可是要當將軍的。」
「大昭重文輕武,女將軍,更是聞所未聞,難道阿姐她會不知道?她就是要當這第一人。」
右相怔怔地看向窗外,好似那裡,還站著那個意氣風發的阿姐。
「那她……當上將軍了嗎?」
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顫著。
「沒有。」
右相眼底閃過一抹痛楚,
「我倒是寧可,她S在戰場上。」
「我爹裝病,將她騙回了家。我爹說,這樣在外頭拋頭露面的女子,日後就嫁不出去了。」
「他給阿姐灌了藥,將人抬上了花轎,等我從私塾趕回來時,已經追不上了。阿姐一身武功被廢,要她端茶倒水,孝順公婆。」
「她在那裡蹉跎了整整十年,等我高中,前去接她那日,她換上了自己從前的戎裝,將和離書扔在了那個男人臉上。」
「臨走前,阿姐還是笑著的。她抓著我的手,說,我江臨安,下輩子還要當將軍。」
直到深夜,我才將右相送出了門。
他看向我的目光裡,有羨慕,有欽佩。
「宋大人留步。」
右相坐上了自己那輛舊馬車,依舊提著攬月坊的糕點,借著月色,搖搖晃晃地消失在了盡頭。
我突然覺得,我能做些什麼,我應該做些什麼。
8
從那日和右相徹夜長談後,我和他的關系緩和了許多。
不過在朝堂上,該爭論的還是要爭論。
吵完,幾位同僚還能小酌幾杯。
結果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眼裡,我和右相走得太近了。
京城裡我和右相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。
「什麼流言?」
我咬了一口桃子,隨口問了個小廝。
小廝眼珠胡亂轉了幾圈,
「其實……也沒什麼,就是說大人和右相化幹戈為玉帛,如今情同手足、惺惺相惜。」
我蹙眉,「沒有了?」
「還有,但是不重要,就是說大人和右相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情投意合。」
等會兒,這幾個詞是這樣用的嗎?
「查一查,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流言。」
說完,我又咬了一口桃子。
這桃子味道倒還不錯。
也不知怎的,最近蕭復雪總愛賞賜我些東西。
上次的夜明珠,這次的桃子,還有今天剛送來的幾匹布。
據說是江南來的綢緞,柔軟得不像話。
壓在幾匹布下的,是一個小錦盒。
我打開一看,裡面是一截布料。
被人整齊剪開,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其中。
當著小廝的面,我將那塊布料拿了出來。
「大、大人。」
小廝欲言又止。
「說。」
「這不會是……一節袖口吧?」
我僵硬地將目光落在了布料上,上上下下看了一遍。
真的是袖口。
這塊布料瞬間變成了燙手山芋。
我將它丟回了小錦盒,一回頭,又看見了擺在桌上的幾個桃子。
分桃斷袖。
這種時候,再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了。
蕭復雪是在暗示我什麼,難不成是我和右相的流言傳進宮裡去了?
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,宮中傳來旨意,蕭復雪要微服私訪,指名讓我隨侍,右相監國。
先帝曾南巡七次,一去就是半月。
這半月裡,臣子和皇帝幾乎是同吃同住。
半月時間,說長不長,說短也不短,稍有不慎,就會暴露身份。
最簡單推開這樁差事的法子,就是裝病。
太監來傳旨時,我剛繞著院子跑了三圈,雙頰泛紅,躺在床上,儼然一副高燒不退的模樣。
「這可如何是好?」
傳旨太監隻能回去稟告。
為了把這場戲演得逼真,我還讓大夫在我房中熬藥,整個屋子都燻出了一股草藥味。
蕭復雪換了身常服來探病時,我剛和幾個丫鬟小廝推完牌九。
一聽見腳步聲,我慌忙將骨牌全倒進了被褥裡。
「陛、陛下。」
我裝作要起身行禮,稍稍一動,被褥裡的骨牌就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。
蕭復雪神色如常,制止了我的動作。
「今日這相府,沒有君臣,隻有蕭復雪和宋清璇。」
我克制著動作的弧度,又慢慢躺了回去。
蕭復雪也不出聲,就坐在床邊,安靜地看著我。
我本以為在這種時候,自己應該毫無困意。
也許是推了一夜牌九,眼皮開始打架了。
直到我昏昏欲睡之際,他才開口,
「是嚇到了,所以不敢隨我南巡嗎?」
我艱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,
「嗯?」
許久後,蕭復雪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響起。
「分桃斷袖,宋清璇,你這般聰明,難道猜不到我對你的心思嗎?」
9
等我一覺睡醒,蕭復雪已經離開了。
我面無表情地掀開被褥,倒出那堆骨牌。
其實我一字不差,全都聽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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