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病人,都是書裏的逃犯
第3章
趙皇叔正背著手。
一臉神氣地看著孩子們在廣場上玩耍。
仁心換民心。
這一仗,他沒在網上辯駁一個字。
卻贏得,滿堂喝彩。
如果說,趙先生用「仁心」,在他那片「疆域」贏回了民心。
那麼,柳依依的戰場,則是一場聚光燈下的公開論道。
起因,是網上知名學者「王教授」的雄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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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痛批當下的「快餐化國風」。
柳依依不幸被樹為典型。
王教授倒也磊落,附上了一封邀請函。
邀柳依依三日後來其直播間,進行「風骨與皮相」之辯。
柳依依的回應隻有兩個字:
「應戰!」
三日後,直播準時開啟,在線人數衝破五十萬。
屏幕左側,王教授端坐於滿壁典籍前。
右側,柳依依一身素裙,恬淡如蘭。
彈幕如急雨般刷過,充斥著好奇與戲謔。
「柳小姐,你照片中的古琴,可知唐圓宋扁,兩者在音色上有何分野?」
王教授先聲奪人,語氣沉穩。
柳依依微微頷首,聲音清澈:
「唐琴歷千年風霜,木性松透,其音如金石,空靈悠遠。」
「宋琴承唐制,然木性未盡,故音色略顯沉厚,少了些許仙氣,多了幾分人間煙火。」
「但二者皆為風骨,各擅勝場。」
王教授眼中精光一閃。
這回答,簡練,卻切中要害。
他又問:
「陸遊《釵頭鳳》中黃縢酒,究竟為何物?」
柳依依淺淺一笑:
「黃縢酒,所指並非特定酒種,而是一種用黃紙或黃色絲絹封口的酒,通常品質上乘,或是官府釀造。黃縢,便是這封口的黃紙或絲絹。」
此言一出,彈幕爆發出陣陣驚嘆。
「我靠!漲知識了!」
「這家伙……好像真的有點東西。」
柳依依應對自如,引經據典。
直播間的氣氛,也慢慢轉向了欣賞與嘆服。
就在此時,一條「這怕不是提前對好的劇本吧?」的彈幕,飄了出來。
王教授見狀,對鏡頭道:
「呵呵,看來柳小姐的博學讓大家有些始料未及啊。也好!為了證明今日並非預設劇本,從現在開始,由直播間的各位朋友自由提問!任何與傳統文化相關的問題,隻要柳小姐願意,都可以嘗試解答,如何?」
他這話一出,直播間的各種問題如雪片般飛來。
王教授從中挑選了一個熱度很高的問題:
「柳老師,您談及古人的風骨,令人神往。但在我們這個快節奏的現代社會,很多人覺得『風骨』二字離生活太遠,甚至有些不合時宜。請問您認為,在當今,普通人是否還有機會追求和體現所謂的風骨?」
這個問題頗具現實意義,也代表了很多年輕觀眾的困惑。
柳依依略作思忖,緩緩開口:
「這位朋友問得很好。」
「風骨,在我看來,並非束之高閣的古董,亦非特定人群的專屬。它不必然需要驚天動地的偉業來彰顯,也不一定依賴某種高深的技藝來傳承。」
「它更多的是一種內心的堅守與向往——對真理的追求,對美好的執著,對底線的敬畏。」
「譬如,一位匠人,十年如一日打磨一件器物,精益求精,這便是匠人之風骨;一位醫者,面對疑難雜症,不言放棄,竭力鑽研,這便是醫者之風骨;甚至我們普通人,在紛繁誘惑面前,能守住內心的清明與善良,堅持做正確的事,這亦是一種可貴的風骨。」
這番回答,既有高度,又接地氣。
引得彈幕一片贊嘆。
就在眾人沉浸在柳依依的論述中時,又一個「神提問」被拎了出來。
這次還帶著點刁難。
「柳老師,風骨這東西,您講得頭頭是道,那……它聽起來是什麼聲兒啊?」
這話一出,直播間安靜了下來。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連王教授都露出了饒有興致的表情。
柳依依聞言,非但沒有動怒,眼底反而漾起一抹笑意。
她的聲音平靜而自信:
「這位朋友問得好,風骨,確實不止於言說。」
「那麼,便請允許晚輩,為各位彈奏一曲,試著以琴音作答。」
話落,她翩然起身。
鏡頭切換,一方古樸的七弦琴靜置於雅致茶室內。
淨手,燃香。
嫋嫋青煙間,外界喧囂仿佛頓消。
五十萬人屏息凝神,看她落座琴前,素手輕揚。
「錚——」
一聲清越琴音,仿佛自九天而來,瞬間洞穿了所有人的耳膜。
她奏的是古曲《流水》。
沒有炫技,沒有煽情。
琴音初起,似山澗清泉泠泠入耳;
繼而,如百川匯海浩浩湯湯;
最終,若深潭靜水沉潛內斂。
整個直播間,五十萬人鴉雀無聲!
一曲終了,餘音嫋嫋。
屏幕那端的王教授「霍」地一下站了起來!
這位學術泰鬥,此刻臉上寫滿了掩飾不住的震驚與嘆服。
他對著鏡頭,對著屏幕另一端的柳依依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再抬起頭時,王教授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,卻又洪亮無比:
「我……收回先前對柳小姐的所有揣測與評價!」
「並為我的淺薄與傲慢,向柳依依女士,致以最誠摯的歉意!」
他環視直播間,目光灼灼,擲地有聲:
「各位!我們今天有幸見證的,不是模仿,不是表演!」
「今日,是柳女士,給我們所有人,上了一堂生動的國學課!」
那一晚,柳依依再沒有為自己辯解一詞。
因為,當真正的風骨化為琴音,響徹雲霄。
足以讓一切質疑與非議,黯然失色。
她的琴,便是她的劍。
一曲,技驚四座,名動天下。
我的心理咨詢室,最近喜氣洋洋。
趙皇叔現在是小區裡的紅人。
調解鄰裡矛盾,他一出馬。
甭管多大的事兒,那股子帝王氣場一擺,三言兩語就能給你捋順了。
闲暇時,他還去老年大學義務開講座。
主題就叫「趙皇叔說當年」。
那些個他自己的王朝秘史,愣是講得一群老頭老太太如痴如醉,直呼內行。
柳依依也沒闲著。
她的國風文化沙龍火爆出圈。
一手茶道,一手古琴,宋詞信手拈來。
被網友封為「從書裡走出來的真仙子」。
線上直播,線下分享,場場爆滿。
我看著他倆。
一個成了社區的「定海神針」。
一個成了文化的「人形名片」。
心裡那叫一個舒坦。
這晚,咨詢室裡難得清淨。
趙皇叔端著茶,難掩笑意:
「林醫生,說來也怪。」
「以前朕批閱百萬軍餉的奏章,眼皮都不抬一下。」
「如今幫社區老人們贏了一場乒乓球比賽,倒能高興好幾天。」
柳依依也抿嘴一笑:
「我也有同感。」
「以前覺得,世間至寶是千年靈芝、上古仙草。」
「可前幾日,一個學生下課後,悄悄塞給我的一顆水果糖,我卻覺得……比吃過的所有仙果都甜。」
我笑著為他們添上茶水。
他們不再是苦苦掙扎的「脫軌者」。
而是真的,開始享受起了人間煙火。
這種感覺,真好。
在兩位「活招牌」的影響下。
我的業務量,迎來了井噴式增長。
我開始盤算,是不是該換個更大的辦公室了?
一切都顯得欣欣向榮。
就在這時,手機響了。
是陳先生的信息:
「恭喜你,林醫生。」
「我收回之前那句『一並處理掉』的粗魯之言。」
「你比我想象的要出色得多。」
我笑了。
能讓陳先生這樣的人承認,多少是種成就。
緊接著,第二條信息抵達了。
「這並不意味著你贏了。」
「你所給予的,並非新生,隻是一個更華麗的……中場休息。」
我的笑意僵在臉上。
並非新生?
不等我細想,最後一條信息就彈了出來:
「最後,一個善意的提醒,我並非你的敵人。」
陳先生那句「我並非你的敵人」,就這樣懸在了那裡。
沒有解釋,沒有後文。
日子,照常過。
幾天後的下午,天氣不錯。
我送走了一個有社交焦慮的大學生。
出門時,他對我笑了笑。
「林醫生,謝謝你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說實話,這個工作,有時候還真不賴。
我整理好桌上的檔案,準備迎接下一位客戶。
就在這時,門被敲響了。
「請進,先坐吧。」
腳步聲很輕,停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拿起新的記錄本,抬頭。
我愣住了。
是趙先生和柳依依。
「趙先生,柳小姐?你們怎麼來了?」
我有些意外。
「林醫生,下午好,沒打擾你工作吧?」
「不打擾。」
我的目光掃過他們。
他們穿著得體,姿態也端正。
但……
好像有哪裡,正在漏氣。
他們二人對視一眼。
最後,他像是下定了決心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們……可能又需要你的幫助了。」
我將他們引到沙發區。
趙先生捧著水杯,看著窗外,半天才開口。
「我最近,總是做同一個夢。」
他開口,聲音很低。
「夢裡,是我的皇宮,我熟悉那裡的一草一木。」
他頓了頓,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。
「但它們……都在潰散。」
「不是燒毀,也不是推倒。」
「而是像一幅浸了水的畫,顏色和線條自己融化,消失。」
「宮殿的飛檐會突然變得透明,然後化為虛無。」
「我熟悉的那些臣子的臉,會像水中的倒影一樣扭曲。」
「再也看不真切。」
他收回目光,看著我。
那雙曾閱盡江山的眼睛裡,此刻很疲憊。
「那不是夢,林醫生。」
「我能感覺到,我的江山,正在S去。」
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,在震驚和思索時。
一旁的柳依依,也開了口。
「我也有同樣的感覺。」
她將素白、帶著顫抖的手指放在膝上。
「起初,是我的琴。」
「當我彈奏時,琴聲裡充滿了……失序的雜音。」
「那是一種事物崩壞的聲音,刺耳,煩躁。」
她抬起頭,眼神多了幾分焦慮。
「然後,是我沏茶,聞到的不再是茶香。」
「而是一股若有若無的……枯敗氣息。」
「我嘗試入定,可往日裡能感知到的天地之息,如今卻稀薄得像垂S之人的呼吸。」
她看著我,發出一聲嘆息。
「林醫生,我的道,正在崩塌。」
這兩個迷失在異鄉的靈魂,將他們最後的希望,投向我。
我的手還握著筆,懸在記錄本上,卻一個字也寫不出。
該寫什麼呢?
症狀:世界正在腐爛?
這聽起來像瘋子的囈語。
可這兩雙痛苦而清醒的眼睛,告訴我:
他們沒有瘋。
瘋的是這個超出我認知邊界的事實。
「林醫生?」
「我……」
我給不出任何答案。
所有的理論,所有的療法。
此刻都成了一堆廢紙。
「林醫生?你還好嗎?」
「我……」
噠、噠、噠!
一陣敲門聲響起。
我猛地一顫。
「稍等,我去看看。」
我起身走向門口。
我需要這個間隙來緩緩。
哪怕它短暫得不足以讓我構思出任何答案。
「請進。」
兩個字出口,我才看清門外的人。
是陳先生。
他依舊穿著那身剪裁得體的西裝。
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平靜無波,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。
「你怎麼來了?」
陳先生沒有回答我。
他徑直走向了咨詢室的內側。
然後,在我們錯愕的目光下。
他取出了一個精致的沙漏,放在了茶幾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