媽媽的耳光

奶奶面子掛不住了。

「那都是我兒子這些年辛辛苦苦賺的錢，用在哪兒當然是我兒子說了算！今天你就得把錢拿出來，不然就滾出我們家，我讓我兒子休了你。」

 

爸爸顯然也有些措手不及，「媽，沒必要這樣吧？淑芬你快點把錢拿出來再道個歉，你看把媽給氣的。」

 

奶奶把拐杖一杵，「今天大家伙兒在這裡做個見證，趙淑芬你想拿走這筆錢，那你就滾出我們家，以後我們家沒你這個媳婦兒。」

 

吵吵嚷嚷間，一道平靜的聲音劃破了空氣。

 

「我同意離婚。」

 

5

 

媽媽就這樣答應了。

 

奶奶也始料未及，和爸爸面面相覷，半天沒反應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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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西下染紅了半邊天，人群裡瞬間沒了聲息。

 

爸爸反應過來後憤恨地瞪著媽媽，「離了這個家你就什麼都沒了，你可別後悔！」

 

這個愚孝的男人，在奶奶面前從來隻會做小伏低，在媽媽面前卻能自在地發泄滿腔怒火。

 

我擋在媽媽面前，「那也比S在你家強！」

 

「大家都看到了，他們一家這是要把我媽往S路上逼！病，我們一定要看！但是結婚這麼多年，所有的財產都應該是夫妻一人一半，我們不佔便宜，但也別想就這麼把我們趕出去！」

 

我拉著媽媽趕緊離開，生怕再耽擱下去又會出現新的變故。

 

倒了三趟車才到市醫院，醫生給我們辦理住院手續後，我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。

 

還好來得及，一切都來得及。

 

連上天都在保佑媽媽，手術很順利。

 

我跟學校請了假，每天都守在媽媽身邊照顧她，我要把前世的遺憾通通補上。

 

期間爸爸一次也沒來看我和媽媽。

 

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，樹影子斜斜地臥在太陽的影子裡。

 

我忍不住問，「媽媽，你真的要離婚嗎？」

 

媽媽臉色不似先前那般蒼白。

 

她出了一會兒神，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煥發出一絲勃勃生機。

 

「小然，跟著我恐怕你以後也要受苦了。」

 

媽媽的話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撓在我心上，本沒有想哭，卻還是忍不住紛紛落下淚來。

 

「我願意，再苦再累我也願意！」

 

如當初入院時一樣，出院時依然隻有我們母女兩個。

 

火紅的夕陽像刀子一樣刺痛了眼睛，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，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蒼涼的安寧。

 

回到家時遠遠地看到二叔家門口張燈結彩，空氣中都能嗅到一絲糖果的香甜。

 

媽媽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，其實也並沒有什麼，結婚多年唯一值錢的就是姥爺給她的嫁妝，如今為了治病都用光了。

 

「媽媽，就算離婚，家產也應該是你和爸爸一人一半，我們不能就這麼走了。」

 

媽媽鼻子裡酸酸的，她笑了一聲，「這個家，本來也沒什麼了。這些年你爸賺的錢都拿去貼補你二叔，唯一留下的就是這個宅子了。」

 

正收拾著，爸爸回來了。

 

「把錢都花光了就想回來？把我這裡當什麼了！趙淑芬你現在沒有後悔的機會了，就因為你的自私，我媽都把我爸留下的老宅給賣了，現在你還有臉回來！」

 

我立刻站了出來，「我媽跟了你這麼多年，現在做手術住院你都不讓，幸好我們及時去治療了，不然你是不是就等著獨吞媽媽的嫁妝了？」

 

這句話直戳到了爸爸心裡，他紫漲著臉脫口而出，「好哇好哇，咱們現在就去辦手續，這丫頭片子我也不要，收拾好你們的東西，給我滾蛋！」

 

趁著民政局還沒下班，他們就這樣領了離婚證。

 

在那個普遍靠忍耐硬撐著維系婚姻的年代，這樣在氣頭上如兒戲般的離婚成了村裡的重磅新聞。

 

村裡關心的，好事的，看笑話的，全都圍了過來。

 

「淑芬，你娘家沒人了，帶著孩子要去哪兒啊。」

 

媽媽隻是輕松地笑著，「去哪兒都比留在這裡強。」

 

可是，我們要去哪兒呢。

 

6

 

媽媽帶著我來到了村子後山上那個低矮的小屋。

 

姥爺曾經是這裡的守林員，他在山裡長大，一生都守在山裡。

 

姥姥走得早，媽媽是姥爺一個人帶大的。

 

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，很多女孩子字都不識一個就要下地幹活，可媽媽卻一直讀書到初中畢業。

 

即便在姥爺生命垂危之際，也為媽媽定好了婚事，並把畢生積蓄都交給了她。

 

「這些錢是你的嫁妝，以後遇到了難關再拿出來用，千萬別輕易給了別人。」

 

「剛子這孩子實心眼兒，倒是個過日子的，就是太聽他媽媽的話，你以後遇到問題要自己拿主意，別被人欺負了。」

 

「要是最後沒個去處就回來，這個小屋修修補補也夠你生活了。」

 

破敗的小屋，承載著媽媽成長的記憶和少有的溫情。

 

我們認真地收拾著，好在這裡還有水，房間很快便擦洗幹淨，漏風的地方就先糊上紗簾。

 

月牙兒悄悄掛上枝頭，小屋也終於有了一個家的模樣。

 

夜風習習，松林裡的風聲像是箜篌，那一夜我睡得無比香甜。

 

白天我跟著媽媽在山上摘山貨再拿到城裡去賣。

 

晚上就用柳條兒在月光下編屏風，聽說省城的老板們喜歡這個。

 

我該回去上學了，媽媽囑咐我好好讀書，無論多難我們都要扛過去，她一定會供我讀完大學。

 

我開始魔怔一樣地讀書，一刻也不敢停歇。

 

每每閉上眼，我總會想起前世。

 

我匆匆趕回家，卻隻看到媽媽冰冷的身體躺在地上。

 

看到奶奶毫無悲傷地催促爸爸去找媽媽生前的積蓄給二叔。

 

看到二叔轉頭就眉開眼笑地娶媳婦，仿佛隻是S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。

 

我還看到爸爸在人前滿臉悲痛，可轉過頭，那點悲痛卻如蜻蜓點水般，輕輕一掠便不知飛往何處。

 

他們在鑼鼓喧鬧中開心地迎接新婦，早已忘記月餘前才剛剛S去的那個女人。

 

從前種種仿佛潮水般滾滾而來，恍惚間就像打了個盹兒，做了一個不真實的夢。

 

我努力地抓住眼前的機會，生怕在時間的荒野裡迷了路。

 

更怕一不小心醒來，就又回到了那個吃人的家。

 

清晨的天氣正是涼爽，可以多背幾個單詞。

 

夜晚的時光正是寂靜，家裡新安了白熾燈泡，亮堂堂地可以多做解幾道數學題。

 

有時倦了就採朵花草吸一口花房裡的蜜，甜滋滋的。

 

遠處的池塘裡青蛙在唱著歌，媽媽在房間裡用柳條兒又編好了一個屏風。

 

幸福的好似不真切。

 

二叔結婚的新聞在村子裡討論了好一陣子。

 

聽說新來的二嬸是個可憐的老實人，娘家為了給弟弟娶媳婦，獅子大開口敲了一筆彩禮，將十八歲的大姑娘匆匆嫁給了不學無術的二叔。

 

大家都有各自的命運，我無暇顧及其他，隻希望和媽媽好好過日子。

 

媽媽勤快又能幹，她編的屏風活計鮮亮造型美觀，在城裡大受歡迎。

 

收貨的師傅上門找到我媽，說每個屏風再漲十塊錢，以後都由他包圓了。

 

媽媽很快攢出了第一筆錢。

 

她特意給我做了紅燒肉，鬥志昂揚地鼓勵我。

 

「馬上要中考了，小然你放心大膽地去考，媽媽一定能供你讀高中讀大學。」

 

肉汁拌在米飯裡吃著香甜，這是我從前不敢奢望的生活。

 

我隻能更加刻苦學習。

 

書本上的知識早已爛熟於心，生疏的大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練習。

 

時光在紙頁間悄然流淌，每一個努力的日子都化作知識的種子，在土壤裡生根發芽，隻待那驚雷一響，便可破土而出。

 

中考成績出來後，我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考入了市裡最好的高中。

 

那天媽媽興高採烈地陪我一起去鎮上拿了錄取通知書，回到家卻看到了在家門口踟蹰的爸爸。

 

7

 

看到我，他趕忙迎上來，笑得親熱又溫暖。

 

「小然又長高了，好長時間沒見，我也怪想閨女的。」

 

我揚起笑臉，「爸，我考上市重點了，你是來給我送學費的嗎？」

 

爸爸驚訝又有些尷尬地訕笑起來，「我找你媽有點事情商量。」

 

爸爸是想來復合的。

 

二叔娶了媳婦後更加無賴，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。

 

二嬸很快有了身孕，奶奶像寶貝疙瘩一樣護著，什麼也不讓她幹，直說自己馬上就有孫子了。

 

爸爸一個人賺錢養著全家四口人，越來越吃力，這時便想起媽媽的好來。

 

又聽說媽媽如今編柳貨賺了錢，便有了復合的念頭。

 

媽媽聽明白了他的來意，突然大聲笑了起來，笑到最後連眼淚都出來了。

 

「李建剛啊李建剛，誰給你這麼大臉來找我復合？你也不照照鏡子，看看自己這副德行。」

 

「別忘了當初你可一點不在乎我的命，現在想讓我回去跟著你一起填那個無底洞？做夢！」

 

獨立的經濟能力給了媽媽生活的底氣，我第一次見她這樣氣勢十足地跟爸爸說話。

 

爸爸吃了癟，悻悻離開了，臨走還不忘放狠話。

 

「小然讀高中的學費不是一般人能撐得起的，到時候你別來找我要一分錢！」

 

媽媽爽朗的聲音在松林中傳了很遠。

 

「放心，絕不跟你要一分錢！」

 

暑假我找了鎮上的餐廳去端盤子，一天能賺五十塊錢。

 

又跟村裡的高中生借了高一的教材，白天打工晚上預習。

 

媽媽跟我商量著編屏風不穩定，總得再有個長久的營生才行。

 

正好農村開始修路，後山與村子相隔的這一段要重新規劃成省道。

 

我們這個小房子也被列在拆遷範圍內。

 

政府通過協商最終在附近的村口處劃了塊地皮，允許我們修建宅基地，還給了我們一筆補償款。

 

我興奮地告訴媽媽，「咱們的新房子就在村口挨著省道，省道大車最多，車來車往我們可以在這裡開個小吃店，再賣些副食飲料，不怕沒有客源！」

 

媽媽高興地摟著我的肩膀，「讀書就是有用，咱們就在這裡開店。」

 

很快建築隊開始打地基蓋房子，暑假結束時我們的新房子也蓋好了。

 

外面的屋子做買賣，裡邊的房間足夠我和媽媽兩個人生活。

 

媽媽拿出一部分錢進了貨，副食百貨全都上了貨架，燒餅餛飩店的牌子也立在了門口。

 

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，便民快餐店正式開張。

 

來來往往的大車司機中途餓了都會停下來，幾張燒餅一碗餛飩，再添點辣子就是美美的一頓。

 

媽媽做飯幹淨好吃，價格又實惠，很快就積累了第一批老客戶，生意越發紅火起來。

 

暑假最後一晚，我預習完功課和媽媽在店裡闲話，這時爸爸急匆匆地趕了過來。

 

「淑芬，你可得幫幫我，人命關天啊！」

 

8

 

二嬸難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