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春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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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書生語氣認真,目光灼灼映出我的模樣,反叫我不敢對視了。


 


借口要煮茶暖身,選了幾種花做配,味道都還不錯,正好拿去給阿月嘗嘗。


 


去的路上腳步慢了點,憋著氣要同我談談的少女都等得打起盹來。


 


院中有圓桌矮凳,阿月伏在上面,她換上了我送來的冬袄,袖子蓋過手背,手指蜷縮其下。


 


幾本書堆疊在旁邊,我拿起來翻了翻,有經法算學,還有策論。


 


我摸著內頁,天冷紙會變硬變鋒利,有幾張邊緣洇開殷紅,看來沒少劃到。


 


忍不住嘆了一口,再睡就要著涼了。


 


17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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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懷中拿出水袋,捂了一路,茶還是Ṱű₆暖的,香氣絲絲縷縷鑽入鼻中,阿月皺了皺眉,睜開眼。


 


「好香,什麼味道……你幹什麼!?」


 


少女猛地後仰,差點摔倒,被我一把拽回來。


 


「放開!」


 


阿月如臨大敵地拉開距離,看清眼前景象後又撲過來。


 


「別碰我的書,還給我!」


 


她把書本攏在懷裡,小心地合上又撫平。


 


「你一直都在看這些書嗎」


 


我狀如不經意問:「看著倒是眼熟。」


 


「與你何幹?」


 


阿月瞥我:「怎麼,你也讀得懂?」


 


「不懂。」我老實承認:「若是詩詞歌賦還能說幾句,要考考我嗎?」


 


「我才沒那麼無聊。」


 


阿月不屑道:「詩書墨水又不是拿來比較說嘴的,這不是學堂,也不是風月場。」


 


我一愣,嗯了聲。


 


「你笑什麼。」阿月問。


 


「沒什麼,」我摸了摸嘴角,「隻是覺得你很好,讀書多又明理,我還是第一次聽這種話。」


 


凡塵記憶中被拿來取樂的次數太多,一下這般,難免意外。


 


「不必說這些話來討好,我知道我讀書是為了什麼。」


 


阿月摩挲著書脊,突然問我:「你來之前,爹在做什麼?」


 


我一愣:「酒坊釀新酒,他走不開。」


 


少女聞言笑了笑,卻是嘲弄。


 


「我不是怨怪,我隻是不解。」


 


「小時候,別人都說,爹很有才學,可惜沒考上功名;後來又說,爹讀了這麼多年的書,卻轉頭賣酒行商,實在浪費。」


 


「明明他也會抱著我念書說故事,教我習字,爹的字寫得很好看,像勁竹迎風,我臨摹了很久,都不得一絲神韻,爹也不笑我,握著我的手,教我寫小楷。」


 


「可是從什麼時候起,他身上不再有墨香,而是散不去的酒氣,來來去去,手上再也不見持書。」


 


「你知道是為什麼嗎。」


 


她沒有在問話,一雙眸定定地看著我。


 


「因為你,因為你不在。


 


「爹想要留下你的痕跡,所以他舍棄了一部分的自己,活成你曾有過的樣子。」


 


「……我也是。」阿月的聲音像我懷中水袋的溫度,散在空氣裡,一絲絲冷卻。


 


我深吸一口氣,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出話來回應,或者安慰,甚至關心。


 


女兒啊……


 


我倒了杯茶,推到阿月面前。


 


「你應該也聽過,我的過去吧?」


 


命書裡大段大段的文字,記憶中色彩混雜的畫面。


 


「生於煙花,長於風月,在那個地方,所有姑娘都有一個共同的乳名,叫朵兒,來往的恩客都說這名字好,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兒,一語雙關,大雅。」


 


「但實際上,朵兒的意思是躲開,躲這糜爛風塵遠一點,再遠一點。」


 


阿月聽著,睜大了眼,像兩顆泡在水裡的杏子。


 


我其實並不喜歡,果肉酸,果仁苦,一點也不好吃。


 


可現在看著,卻覺得有些饞了。


 


我低頭飲茶,入口正溫,示意阿月也嘗嘗,見她捧杯,又繼續道:


 


「我阿娘也是娼女,昔年江上畫舫魁首,受盡追捧,通音律,善歌舞,不愛金銀,愛詩文。


 


她愛上一位為她寫詩的窮學子,傾盡身家陪他趕考,痴心託付,然後,所託非人。


 


學子落榜,四處奔求無門,一腔悲怨都發給了阿娘。


 


說若不是為了她,不會沾染功名利祿,也不會落個狼狽的下場。


 


學子憤憤鬱鬱,借酒消愁,認識了許多酒肉紈绔,被引薦至權貴宴會,獻詩討好。


 


像當初俘獲阿娘那樣,被翰林府千金小姐相中。


 


小姐承諾他錦繡前程,隻要他一心一意的偏愛。


 


於是,阿娘成了他青雲路上的絆腳石,被無情拋棄,又賣回了煙花地。


 


她拼盡全力上的岸,不過是另一個更陰冷的泥潭。」


 


本來隻想隨便撿些話說,不至於冷了場,沒承想對著阿月一股腦吐出這麼多前塵。


 


分明連書生都不曾知曉。


 


「世事無常,情難善終。」我忍不住感慨,「後來,那學子又見到阿娘,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?」


 


對面的少女抬頭,眼眶通紅,一顆淚珠砸進杯子裡。


 


噗通。


 


「诶诶,怎麼哭了?」


 


「誰讓你說的這些這麼……」阿月尾音顫抖,扁嘴瞪我:「所以他說了什麼?」


 


「哎呀都過去了,你就當個故事聽算了。」


 


我摸出條手帕遞過去,阿月沒接,埋頭進自己袖子裡,半晌都不抬。


 


我哄了幾句還被趕了。


 


走到院門的時候聽見一聲喂,少女直起腰喊道,「你到底幹嘛來了?」


 


我這才想起,說好的鬥篷沒帶來。


 


「明天再給你送啊。」


 


「為什麼?」阿月固執地追問。


 


「你爹怕你冷呀。」


 


「那你呢?」


 


這真是,我忍不住輕笑。


 


「我也是。」


 


……


 


就這麼一日日相見,直到初雪落下。


 


阿月用上了那副被退回,又換了個花色的護手。


 


可是鬥篷還是沒帶來。


 


我扣上空空的水袋,腳步輕快,藥廬已經無需有人帶路,我跟阿婆打了招呼,撐傘出門。


 


不料與人撞了滿懷。


 


「小心、」


 


「是你?」


 


方婉兮手提竹籃,肩上有細微晶瑩,她猶豫良久,開口:


 


「我正準備去採藥,一起嗎?」


 


我看了她一會,點頭。


 


「好。」


 


18


 


雪片輕輕地飄。


 


山野田間,冷硬的褐色上覆著落白。


 


一眼過去,就沒有什麼能採的。


 


我撐著傘,跟在方婉兮身後,她腳下不停,目的明確地將我引至一處有山石遮擋的地方,隨即轉身。


 


「引你來此,是因我有話要問你。」


 


嗯,倒也不難猜到,話本子裡都寫過。


 


方婉兮沉聲道:「你為什麼要回來?」


 


果然。


 


我精神一振,接下來是什麼,質問,逼迫,驅趕?


 


但見她伸手向肘間挎著的竹籃,我不禁感嘆,總不至於是要拿出兇器狠下S手吧?


 


警惕讓我後退,下一瞬又僵住。


 


方婉兮把竹籃提放到地面,騰出雙手拉著我。


 


「再往外就淋到雪了。」


 


她動作自然地拿過我手中的傘,甚至還替我拍了拍袖側的折痕。


 


「還沒回答我呢,為什麼這樣突然回來,不是已經成仙了嗎,難道是出了什麼事?」


 


「?!」


 


她怎麼知道、方婉兮怎麼會知道的?!


 


一瞬間後背悚然驚慄,我震驚到無法言語。


 


方婉兮皺著眉,一臉困惑擔憂,牽著我的手往上。


 


「自你回歸起,我這裡便經常刺痛。」她扯開衣領,肩頭一枚花印清晰可見。


 


形狀之熟悉,若我手背上那朵花全然綻放,也就是這副模樣了。


 


「綠雲,你還好嗎?」


 


我腦海一片混雜,指尖顫抖地觸碰上去,剎那間一道極細的光刺進額間,鋒利如刃,記憶被劈砍甩落,揚起滿地塵土。


 


嗆得我眼前畫面扭曲擰轉ţū́₄。


 


「綠雲……綠雲……」


 


耳邊的聲音模糊遠去,又忽而清晰。


 


「綠雲!」


 


我猛地回頭,看見年輕許多的方婉兮朝這邊揮了揮手,快步走近。


 


一個身影擦肩而過,是記憶中的我,衝方婉兮笑得和煦。


 


我瞧著自己的裝扮,手上還拿了個竹筒,意識到這是同書生分別的那一天。


 


說要他「等我回來」的那一天。


 


也就是,舍棄凡塵飛升之日。


 


我跟上記憶的腳步,竟有些急切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「明大哥的病如何了?」


 


「還是不見好,近來更加昏沉了。」我搖了搖頭,愁緒滿面,「這病來得蹊蹺,連你也瞧不出緣由。」


 


見方婉兮又要自責,我覆上她的手,輕聲道:「但總歸會有法子的,我前日去山寺處求了個祈福偏方,需要正午時的山泉水,若你有空,陪我去取?」


 


方婉兮立刻應下。


 


她常常採藥,對此處了若指掌,找到山泉毫不費力。


 


等待時辰正好的空檔,我轉頭,忽然道了聲謝。


 


「一直以來,麻煩你太多,婉兮,真的很謝謝你。」


 


我知道方婉兮能聽懂。


 


果不其然,她神情一怔,良久才說話。


 


「從公來說,我是大夫,治病救人是天職;從私來說,明大哥雖同我青梅竹馬,但從他上京趕考的那一刻起,我就已經斷了心思,我是真沒想到他還會回來。」


 


「但沒想到,出了你這個意外。」


 


方婉兮長出一口氣:「意外是無法預防的,也無法改變,是天意,也是命。」


 


「其實我也思考過,與其說我是喜歡明大哥,倒不如說,是喜歡他一心讀書,努力刻苦的樣子。」


 


「我也想成為同他一般有目標並且為之追求的人。」


 


「……而不是在原地等他回來。」


 


年輕的藥廬女主人,在正午時分的陽光照耀下,笑靨明媚,閃閃發亮。


 


取完水回去的路上,方婉兮提起阿月。


 


說正準備裁新布給阿月縫衣服,問我什麼樣的圖案好。


 


我第一反應是推辭,卻被對方揶揄:「哎呀,到時候留幾針給你縫,想來阿月也不會怪你偏心。」


 


因著書生生病,我分身乏術,不得不把剛滿一歲的女兒託付給她,心裡確實有愧。


 


她這番話拐彎抹角地寬慰,也真叫我動容,手指撫過眼角,也說她:「你近來定是哄阿月順手了,把我也當孩子看。」


 


「怎麼這會不提麻煩了?」


 


方婉兮笑盈盈道:「等明大哥病好,我便收拾行裝,四處遊歷行醫,到時候你們一家想麻煩我都麻煩不到。」


 


「是是是,方大夫大好人。」


 


這般打趣並行,到山腳下時,忽聽得幾聲雷響。


 


原以為是變天,可抬頭不見烏雲。


 


我仰著脖頸,被太陽晃得雙眸發酸,暈眩感自腳下升起,恍惚間驚雷又落。


 


幾乎是砸在地面上。


 


方婉兮大喊:「綠雲!快閃開——」


 


我站在原地,全身仿佛被固定的石頭般僵直,動彈不了,隻得眼睜睜看著落雷靠近。


 


轟隆隆。


 


一股大力自側面襲來,狠狠將我推離。


 


竹筒啪得摔開,水流一地狼藉,洶湧得好似方婉兮肩上鮮血。


 


19


 


我被她生拉硬拽,藏到一塊大石頭下方。


 


有了遮擋,方婉兮立即松開我,扯了衣擺簡單包扎,呼吸急切地催促。


 


「綠雲,別發呆了,我們得……你怎麼了?綠雲?!」


 


我無法回答,頭痛欲裂,像正被人暴力掰扯,從眉心向外擴散,齒關戰戰,從中溢出尖叫。


 


腦海中有無數個聲音圍繞著,不停地重復。


 


「時辰已過,何不歸來?」


 


「速歸!速歸!速歸!」


 


聲如洪鍾,震蕩魂魄意識。


 


方婉兮得不到回應,可雷聲仍在逼近,像長了眼睛一樣,她完全可以確定,下一道必會劈在頭頂這塊石頭上。


 


綠雲在蜷縮著,全身顫抖,雙目緊閉,痛苦到表情扭曲。


 


「……」


 


方婉兮隻用了一瞬思考,隨即撲過去抱住她,將所有傷害都擋在懷抱之外。


 


救人是大夫的天職。


 


石頭爆開的聲響巨大無比,方婉兮屏息咬牙,電光石火間,身下的人突然睜眼,動作迅速地反身抬手——


 


那一道靛藍色的雷如蛇如綢,鑽進綠雲的掌心,周身旋即發出刺目的白光,方婉兮愣愣地,對上一雙混沌的眼眸。


 


浩瀚也虛無。


 


一眨動便已知前因後果,我收回手,感受到意識裹挾著肉身,順應召喚,即將歸去。


 


可偏偏、


 


我強迫自己回身,啟唇卻無聲,此刻仙凡有別。


 


手指從額間牽扯出一縷神識,附在方婉兮肩膀的傷口處。


 


去吧,它會幫我解釋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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