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餘之明結婚的第六十年。
八十歲的前夕,我突發奇想問他:
「老餘,要是有下輩子,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?」
他斬釘截鐵道:
「不願意!結婚的時候都告訴過你!
我這輩子,隻愛過一個人!」
隔天,八十大壽的宴席上。
我當著半輩子的老同學、朋友的面,當眾宣布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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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要和餘之明,離婚!」
餘之明臉色鐵青:
「七八十歲的人了,就因為這一句話,你要和我鬧離婚?」
我平靜地看著這個我伺候了半輩子,為他生兒育女帶孫女的男人:
「對,就是因為這句話。」
1.
我發現餘之明的不對勁的時候。
廚房的砂鍋裡正燉著老餘最愛吃的紅燒肉,咕嘟咕嘟地冒出熱氣和香氣。
現在是周五的下午三點半,還有一個小時我要去幼兒園接孫女。
五點鍾兒子會和兒媳回來,一家人齊聚一堂。
一邊吃著我做的飯菜,一邊誇贊:
「媽的手藝真好!這才是熟悉的家的味道!」
而老餘高興了還會收起吊杆,讓我給他熱上二兩黃酒……
一切看似都是一個和諧美滿的頂配家庭。
一起跳廣場舞的老太太經常跟我說:
「嗨呀,知足吧!咱們院誰不知道餘老師是出了名的‘耙耳朵’。
五十年代的大學生,遵循父母給定的親事,娶了你這個鄉下沒工作的農村婦女!
現在又有了兒子,抱了孫女,我們誰不羨慕你的好福氣?」
是啊。
和餘之明結婚這麼多年,我一直告訴自己應該知足。
即使餘之明婚後一個又一個地和其他女同志態度曖昧。
即使那些女人都長得很像黑白照片上的一個人。
而現在,我又在打掃餘之明的書房裡,翻出來了一張照片!
照片裡,一個穿著開司米披肩的老年女子和餘之明並肩而立。
她妝容精致,一頭白發燙染成優雅的弧度。
即使隔著六十年的光陰。
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:
這和當初餘之明揣在懷裡的那張黑白照片。
分明是同一個人!
當年,我從鄉下嫁給餘之明這個父母輩定下婚約的“大學生”。
滿懷著憧憬,新婚第一夜,他卻沒有碰我!
反而從胸前的襯衫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痴痴凝望著。
我哭著問他是誰,他隻是說:
「說了你也不知道,睡覺吧!」
後來,我知道了,那個女人叫陳幼芳,是餘之明的同學!
同學們原本都以為他們是一對郎才女貌。
結果陳幼芳被家人接去了美國,餘之明這才心灰意冷,火速娶了我!
我不甘心,對餘之明說:
「既然跟我結了婚,你就把她的照片收起來吧!」
餘之明隻是淡淡地說:
「你要想離婚,我就送你回鄉下!」
此言一出,我再也不敢吭聲。
那時候風氣保守,離了婚的女人在鄉下是一樁醜聞!
從此,我習慣了無愛的生活,在日復一日的操勞裡勸說自己:
耿春桃,你應該認命,這是你的命!
時間久了,我還以為餘之明就是不懂感情……
可現在,看著照片背面的筆跡:
相贈餘某人一生的白月光。
我才知道,原來餘之明不是不懂愛,而是不會對我!
2.
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,滿屋裡已經充滿了焦臭味,紅燒肉燒糊了。
兒子已經把孫女從幼兒園接過來了,還埋怨地對我說:
「媽,您今天怎麼沒有去接梓涵?
人家幼兒園的老師打來電話,別人家的孩子都接走了,就梓涵沒人接!
我還是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請了假才趕過去的,領導都不高興了!」
說著,往沙發上一攤,玩著手機:
「媽,你燒什麼燒糊了啊?梓涵都餓了!」
我下意識地道歉:
「哦,媽有事忘了……你先坐會,飯馬上就得了!」
似乎一直以來,我早就習慣了這樣,在家裡活成一個卑微的影子。
誰都能對我頤指氣使!
小時候,兒子餘杭生體弱多病,簡直需要我百般照顧。
餘之明又經常當著兒子的面訓斥我:
「我需要集中精神搞科研,這是為國做貢獻懂不懂!
你呢,一天天待在家裡就是個家庭婦女,連兒子都照顧不好!」
久而久之,兒子也學著餘之明的話,對我說:
「媽媽,你一天天在家沒有事,怎麼還沒做好飯!」
「媽,我校服扣子脫了,你快幫我補一補!」
……
我站在廚房裡,揭開砂鍋的蓋子。
紅燒肉已經燒成了一坨焦炭,我舍不得,挾出來一塊試著放入口中。
頓時,一股苦澀的焦臭味在舌尖散開,苦得我舌根發麻!
再看看藏在手心裡的那張照片。
結婚一個甲子,我根本沒見過餘之明這麼開心地笑過!
背面寫著:
「相贈餘某人一生的白月光,2024.08.07!」
那幾天,正是餘之明跟我說,要和驢友出去旅遊的時間!
我問他要不要陪他一起去,餘之明大手一揮:
「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名勝古跡,你看不懂的,還是在家打牌吧!」
照片上那件黑呢子大衣和圍巾,是我出發前怕變天凍到他,親手仔仔細細疊好放進行李箱的!
似乎油鹽嗆了眼睛。
我用布滿皺紋的粗糙手背抹了抹眼角……
吃飯的時候,兒子忙著玩手機打遊戲,兒媳在給孫女喂飯。
兒子突然抬頭看了一眼,含含糊糊問我:
「媽,你今天做的怎麼是番茄炒蛋和辣子回鍋肉?
您和我爸不是最愛吃甜口的紅燒肉嗎?」
我夾了一口菜,平靜地說:
「因為我愛吃這些!
自從嫁給你爸,他吃不了辣子,我已經有多少年沒做過愛吃的菜了!」
兒子似乎感覺到了我語氣中的不同尋常。
他看了看餘之明:
「爸,您吃著順口嗎?」
餘之明也正戴著眼鏡看他那字體巨大的老年手機。
聞言恍然道:
「什麼?」
他根本沒注意吃的是什麼。
我心中泛起一陣酸澀,端起飯碗。
把番茄炒蛋放在上面,胡亂扒了幾口飯……
今天的番茄炒蛋可能糖放少了,有點又酸又苦。
3.
吃完飯,餘家父子倆人自覺地往沙發上一躺刷手機。
隻有兒媳客氣了一下:
「媽,要不要我幫你刷碗?」
我又是下意識地連忙擺手道:
「不用了,小雅,你每天帶孩子辛苦,媽做習慣了,還是媽來吧!」
於是又是我一個人收拾著杯盤狼藉,自己在廚房洗碗!
兒子今年四十多歲,是我和餘之明的老來子,生餘杭生的時候,我們也已經三十多了。
當時,結婚後多年沒有懷孕,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自然從小受寵。
四十多了,飯不會做衣服不會洗,還得快八十歲的我幫忙帶孫女。
和兒媳天天晚上來父母家蹭飯。
洗了碗,聽見兒子跟餘之明說:
「媽過幾天該辦八十大壽了。」
餘之明「嗯」 了一聲,忙著刷聲音很大的小視頻,沒在意。
兒子又說:
「媽這一輩子不容易,應該好好給她操辦一回!
爸,你有什麼老同學,老同事都發發請帖。
這麼多年隨出去的禮金,還不得往回收收?」
餘之明終於抬起了頭:
「說得對!這麼多年的禮金是該收收了,也給你們小兩口支持一下自己的小家嘛!」
說罷,自以為得趣地「呵呵」大笑起來。
仿佛這麼多年來,我的存在就是為了他,為了兒子……
沒過多久,群裡就收到了消息:
「老妻80大壽,定於10月7日晚祥平大飯店,請各位老朋友一定前來捧場!」
我想起從前餘之明摩挲著陳幼芳的照片,說的那些話。
跟我講述起來,說得眉飛色舞,什麼「此生摯愛」「吾愛」「白月光,朱砂痣」。
還有「人生長恨水長東」「傷心橋下春波綠,曾是驚鴻照影來」。
末了,還對我長籲短嘆:
「我說這些,你肯定不懂吧?哎,此生也隻有遺憾了!」
我理解得半懂不懂,隻是以為他對我不滿意。
也不敢說話,隻是努力做得更勤懇……
睡覺前,我忍了又忍,還是沒忍住,問了老餘一句:
「老餘,不管怎麼說,咱倆都過了半輩子了。
要是有下輩子,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做夫妻?」
沒想到,餘之明一下子變了臉,從床上翻身而起:
「你偷看我東西了?」
我心中發酸,面上還是敷衍道:
「沒有啊,就是心血來潮想問問!」
餘之明這才放松下來:
「不願意!我餘某人早就跟你說過,我這輩子愛過的人隻有一個人!
愛是一種極為真摯的情感,跟你們鄉下兩公婆睡在一個屋就算過日子完全不同……
人一輩子,隻會真正地愛一次,剩下的隻是柴米油鹽!
我不愛你,也永遠不會愛你,下輩子也不願意跟你過!」
說罷,氣呼呼地轉過身,再不說話!
過了一會,鼾聲如雷,竟是睡著了。
我爬到另一側的床上,不由自主地覺得委屈。
不愛我,為什麼又要娶我,還要讓我給他生兒育女?
那些年風波不斷,餘之明又是個直性子,工資花不到月底,就借出去了。
我一個人撐起一個家,帶著孩子,總是為柴米油鹽吃不飽飯操勞……
難道堅持了六十年,連苦勞也沒有一點?
從那天晚上以後,餘之明就不再跟我說話。
我們還是過著沉默的夫妻生活,就像過去的很多年一樣。
他還是如常出去旅遊,釣魚……
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,轉眼間就到了我的八十大壽前夕。
辦八十大壽那天,主持人聲音誇張地在臺上說:
「結婚六十年來,她真正做到了奉獻!
她是一位真正的好母親,好妻子,是合格的餘夫人!
現在,有請我們今日的壽星主角登場!」
我被扶上臺前。
眾目睽睽之下,我深吸一口氣,拿起話筒:
「我要和餘之明離婚!」
4.
頓時,現場鴉雀無聲。
隨即又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:
「怎麼回事,老太太莫不是腦袋糊塗了?」
「從沒聽過七八十歲要離婚的,今天可是開了眼了!」
坐在臺下的餘之明臉色鐵青。
可我說完這句話就要走,全然不顧臺下的客人和餘之明。
識大體識了六十年,就任性一次吧。
宴席結束,我坐在燈下算收來的禮金。
這些年,我們隨出去的禮金不少。
除去辦酒席的費用,算下來林林總總有十萬塊錢。
餘之明推門而入,滿臉慍怒:
「耿春桃,你什麼意思,當著那麼多老同學老同事的面提離婚。
鬧也要有個限度,八十歲的人了,我老臉還要不要?」
我平靜地說:
「老餘,我不是在鬧。
我是真的要和你離婚!」
餘之明不可思議地看著我:
「就因為我說不愛你?
都快入土的人了,過了一輩子了,還糾結愛不愛的一個字眼?」
我說:
「不是隻有你的愛珍貴。
我不是木頭,我也有權利重新考慮婚姻,即使是明天就咽氣!」
餘之明似乎被我震撼到了。
他轉身離去,沒有說話。
兒子也擠了進來:
「媽,我想跟你商量個事!」
我撥弄著老式算盤珠子,頭也沒抬:
「如果想勸我別和你爸離婚,那就別提了!」
兒子搓搓手,看起來有些尷尬。
看來確實原本是想勸我別和他爸離婚的。
他幹咳了一聲,似乎還是決定先不觸霉頭:
「媽,不是那事。其實是我和小雅有事求您……」
我停下來看著他。
幾十年來,兒子早已將我的付出視作理所應當,無論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,還是帶孫女。
今天是緣何事才會“求我”?
「其實,最近經濟不好,我今天也收到了人事的消息。
估計我也快失業了,可我和小雅的婚房還有好幾十萬房貸沒還完呢!
所以,想跟您商量一下,能不能把收回來的禮金先給我們。
好歹頂過這幾個月再說!」
原來是為了這事。
兒子這麼大的人了,還是習慣性依賴父母。
當初結婚的時候,他好面子,買了一棟位於新區的雙層別墅,每個月光還貸就要一萬多!
我曾經勸過兒子,可他毫不在意:
「我和小雅都是程序員,薪水以後還會漲的,怎麼就買不起了?」
我和周柏言分分合合三年。人人都說,京圈太子爺要為了一個小啞巴上岸收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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