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突然被兜頭套了一麻袋,另有幾個人捆了我的手腳將我塞進馬車中。


 


不知奔馳了多久,我又被抬下車扔到地上。


有人大聲喝問:「認不認識孟九思?!」


 


我心想,真是完蛋了!


 


八成落在李琰手裡了,孟九思要麼被俘,要麼就是S在陣前了。


 


想他一生不卑不亢,命運竟然對他如此不公!


 


倘若連我也貪生怕S不認他,豈非豬狗不如!


 


我梗著脖子誓不屈服,「他是我家大公子!你到底把他怎樣了?」


 


「呵!」那人莫名笑了一聲,「聽說當日他拋下你,獨自離開,你不恨他?!還在意他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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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家大公子是當朝太子少師,有濟世之才。」


 


「他心裡裝著家國百姓,豈是你這種篡權奪位的小人能夠比肩的。」


 


「他離開我,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」


 


「不帶著我,也是不想讓我跟著他以身犯險。」


 


「兒女情長從來就不是他停下的理由。」


 


「你要S就S,我不怕你,我也不怕S!」


 


「我隻盼下了地獄,先變成厲鬼回來咬S你!」


 


我噼裡啪啦地說了半天,惹得滿堂哄笑。


 


我竟不知房間裡有這麼許多人。


 


掙扎著要坐起來時,隱約聽到木輪發出的「咯吱」聲。


 


像曠野的風,沉靜又悠遠。


 


也像很久之前的那些夜晚,孟九思偷偷起床給我蓋被時,那些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的聲響。


 


有人掀掉蓋在我頭上的東西,眼睛驟然視物,模糊看不清東西。


 


隻有熟悉的墨香味似有若無地將我包裹。


 


我朝著輪椅上那抹消瘦的身影撲了過去,甚至是嚎啕大哭。


 


李璟和眾位將士都面面相覷,不知該如何像我解釋這場「鬧劇」。


 


反倒是孟九思,還是那樣的老成持重。


 


伸手擦去我的淚,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:「省著點眼淚,一會有你哭的時候。」


 


17


 


孟九思說得沒錯。


 


當薛神醫拿著錘子要把我跛了的那條腿敲斷時,我淚流滿面地求饒,說應該先去治孟九思才對。


 


「他這輩子是沒可能了,但你隻是骨頭長歪了,有救、有救啊——」


 


手起錘落,換來我的一聲嚎叫。


 


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好處,就是我能像孟九思一樣坐輪椅了。


 


先前他很高,高到我覺得自己攀不上。


 


後來,他又覺得我很高,高到他覺得自己配不起。


 


現在好了,我倆一人一個輪椅,並肩看日升日落。


 


我知道他心裡裝滿了天下百姓,不會有一絲縫隙留給我。


 


我認命般地將對他的那份感情從心裡拔除。


 


或者更早的時候,從他離開的那個雪夜,我就已經決定要開始自己的新人生了。


 


我們像兩個倒了血霉的瘸腿兄妹,再也沒人提從前的種種。


 


可我總覺得有些隱隱的不安。


 


戰場上,不是西風壓倒東風,就是東風壓倒西風。


 


孟九思這裡越安穩,說明孟九安那面就越混亂。


 


李琰生性暴虐,孟九安又接連吃了敗仗,不知有沒有受到責難。


 


這天早晨,負責照顧我的小桃一臉喜色,說她的阿牛哥很快就能回營地了。


 


「他不是前天才上戰場,」我試著從床上騰挪到輪椅,「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?」


 


「聽說有人亂箭射S了敵軍的主將,所以這一戰結束得特別快。」


 


心口猝然發出崩裂般的疼痛,但我控制著情緒,試圖讓自己保持冷靜,「那個S了的主將,叫什麼?」


 


「叫孟九......什麼來著?想不起來了。」


 


手臂脫力,我摔到地上。


 


淚珠子就像不要錢似的,一串串地往下掉。


 


小桃急得一頭汗,「這是天大的好事啊,姑娘哭什麼啊?」


 


是啊,我到底在哭什麼啊?


 


S了孟九安一個,戰事至少能縮短兩個月。兩個月,又有多少將士的命得以留存。


 


於他們而言,當真是天大的好事了。


 


可我要怎麼跟他們說,我並不希望孟九安S呢?!


 


那個他們口中的走狗、叛徒、壞蛋,是陪伴我整個年華的小將軍啊。


 


他會因為我想念娘親,感同身受地將我抱進懷裡;


 


會因為我對他的一點點在意,而笑得合不攏嘴;


 


會將好吃的留給我;


 


也會每一次見到我時就笑;


 


他知道我喜歡他的親哥哥,仍舊固執倔強地陪在我身邊;


 


而且,那個小將軍,曾許諾要用八抬大轎把我娶回家啊。


 


18


 


一人高的火焰吞沒了地上堆積的冥錢。


 


不知哪個方向卷起一陣旋風,攜帶著火星洋洋灑灑飄向遠處。


 


那些星星點點飛過地裡的麥苗和廊檐下吠叫的黃狗,墜落在夜色的最深處。


 


在那些微弱的光亮徹底熄滅後,似乎有一團看不清的暗影從地上爬起來。


 


先是一顆圓溜溜的腦袋,接著是掙扎的四肢,還有鎧甲刮過石子的摩擦聲音。


 


我借著尚存的火焰光亮看過去。


 


看見渾身是血的孟九安。


 


他的魂魄踉跄著一步步朝我走過來。


 


我這輩子,向來膽小。


 


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,雙腿驟然湧起一股力量。


 


我想跑過去、抱住他,哪怕他隻是一個無人在意的孤魂野鬼。


 


斷了的腿顫抖再顫抖,痛感不斷襲來,可都阻止不了我撲進他懷裡。


 


「孟九安!別離開我!」我哭著抱住他,「不要丟下我一個人。」


 


他寵溺地揉著我的發,「我這個禍害S了,不好嗎?」


 


「不好!」


 


「你這個禍害S了,誰又肯娶我呢?!」


 


「你別走好不好......」


 


我以為我最討厭孟九安,可面對生離S別時,我最舍不得的卻是他。


 


抱著抱著,我感覺到胸腔下瘋狂跳動的心髒。


 


不是我的,是孟九安的。


 


我啞然地張開嘴,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
 


「有沒有聽過一句話,叫禍害遺千年。」他笑嘻嘻地捏著我的臉,「你都答應嫁給我這個禍害了,我怎麼舍得S。」


 


「而且,我還帶來了你拒絕不了的聘禮。」


 


說著,他打了個唿哨。


 


夜幕低垂的盡頭,鬼魅之師破影而出。


 


他們雖然穿著李琰軍隊的鎧甲,頭上系著的卻是李璟軍隊的頭巾。


 


原來在宮變那天,孟家兩兄弟便商定好明修棧道、暗渡陳倉的戲碼。


 


城門口的決裂,不過是一場戲。


 


孟九安背負罵名,孤身伺虎,博得了李琰的信任。


 


孟九思忍辱負重,委曲求全,暗中不斷傳遞消息。


 


雪夜出逃,給了孟九安將親信部隊帶離京城的理由。


 


他又佯裝節節敗退,謊報傷亡人數,將誓S追隨自己的將士們安置在山谷之中。


 


幾番詭譎計謀,讓李琰手裡既無兵將可用,又不得不御駕親徵。


 


如今他詐S,帶著所有聽從他的人馬抄小路回來,與李璟匯合。


 


馬蹄隆隆,奔向大乾朝的中心。


 


劍尖所指之地,正是守衛最空虛的京城。


 


19


 


等李琰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時,大乾朝的皇帝早就換了人。


 


他帶著賊心不S的餘孽進入荒山之中,再也沒了蹤跡。


 


李璟想給孟九思更大的官當,可他拒絕了,將心思都鋪在學堂的開設上。


 


他說若想讓國家昌明,百姓知禮,非人人有書讀不可。


 


李璟又想讓孟九安當大將軍,可他也拒絕了,天天不幹別的,就在花園裡練劍。


 


堂堂一個皇帝,對孟家的滔天謝意發散不出去,隻能傾注到我身上。


 


他說我衣不解帶地照顧孟九思有功,鼓勵安慰孟九安當賞,兩位朝廷重臣皆受過我的大恩,所以一封聖旨頒下來,我就成了他的義妹。


 


榮華富貴等著我享,錦衣玉食等著我用。


 


我雖然腿不瘸了,可我還是喜歡蹲在灶臺邊燒火。


 


順帶著看家裡的下人為我和孟九安的婚事忙裡忙外。


 


有天清早,丫鬟幫我試穿嫁衣時,我右眼皮一直跳。


 


等喝完她遞給我的茶水後,身上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。


 


我又變成了李琰手裡的人質,被他捆綁在行刑臺上。


 


想想真是夠倒霉的,我這輩子就沒過過幾天清闲日子。


 


「你還是把我S了吧。」我苦口婆心地勸他,「我就是孟家的一個燒火丫頭而已。」


 


「雖說有個長公主的虛名,但也就是皇上賜著玩的。」


 


「孟家不會來救我,皇上更不可能了。」


 


「你說你,連個有價值的人質都不會選。」


 


李琰陰翳的眸光掃過,定格在了目之所及的最遠方。


 


那裡一襲白衣翩跹揚起,伴著木輪扭動聲越來越近。


 


「大乾的江山,不是我的,也終歸還是李家人的。」


 


「可我被兩個孟姓小兒玩弄股掌之間,這口氣我咽不下!」


 


他惡狠狠地盯著前方,命令隨從將手裡的弓箭拉滿。


 


行刑臺很高,孟九思坐著輪椅上不來。


 


當日李琰用孟家人的性命威脅他,亦不能讓他屈服半分。


 


可這一刻,他毫不猶豫地撲到臺階上,一點點一寸寸地朝我爬過來。


 


「別怕。」他說。


 


似乎是為了讓我放松一些,他又說道:「你穿著嫁衣,很好看。」


 


箭矢凌空而來,故意射入孟九思即將要爬過的前方。


 


他們意圖玩弄他、作踐他,發泄心底那些變態的恨意。


 


孟九思視若無睹地往旁邊挪動,爬到我身後。


 


借由禁錮著我的柱子,孟九思艱難地站了起來,幫我解開繩索。


 


他的身形很高大,將我完全遮到他懷裡。


 


城牆上傳來打鬥的聲音,我忍不住想要回頭去瞧。


 


「別回頭」孟九思急切地說,「是九安,我負責吸引所有人的注意,他才好潛進去S了他們。」


 


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,我總感覺此時的孟九思有些不一樣。


 


繩索解開之後,他並沒有松開手,而是隔著木柱虛虛地環抱著我。


 


「阿念,那個雪夜,我並不想走。」


 


「我無數次幻想過與你共度一生。」


 


「就在那個茅草屋裡,朝夕相伴、日夜不分。」


 


「可若是讓我重來一次......」他自嘲地笑了笑,「在天下蒼生和兒女情長之間, 我隻能辜負你。」


 


他將下巴搭在我的肩膀,呼出的熱氣盡數灑在我的耳廓上。


 


像疲累至極, 又像他不顧臉面的撒嬌。


 


「除夕那晚, 我們祭奠孟家祖先後一起回家。」


 


「你在飛雪中哼唱著江南小調, 還問我笑什麼。」


 


「我當時沒回答你。」


 


「其實我心裡想的是——」


 


「兩處相思同淋雪, 此生也算共白頭。」


 


被刻意掩藏起的記憶,帶著摧枯拉朽之勢驟然襲來。


 


像是迎面擊來重拳,在第一刻並不是疼,而是懵。


 


可當意識漸漸回流, 疼痛便像彎刀一下下插進心髒, 提刀時帶著血肉。


 


整個世界變得寂靜,隻有孟九思嘴裡湧出的鮮血發出粘膩聲。


 


我愛慕了八年的男人,用身軀幫我擋住利箭。在生命的最後, 強撐著傾訴了他難言的愛意。


 


然後似浮萍一般, 倒在了蕭瑟的秋風中。


 


20


 


「後來呢!後來怎麼樣了?」


 


李璟最疼愛的小皇孫搖著我的衣袖,「城牆上偷襲的那個弟弟怎麼樣了?」


 


他啊——


 


他很自責,也很愧疚。


 


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哥哥, 也無顏面對心愛的女人, 孤身去了塞外。


 


以天為被, 以地為床。


 


晨起牧馬,日落思鄉。


 


他每年都會託人帶來一封平安信。


 


駿馬被縛,前蹄瞬時揚起,在空中蹬了幾下方落地。


 


「(「」「啊——」一聽到這裡, 小孩子立時嘟了嘴, 「結局一點都不好!」


 


「這到底是誰寫的話本!這麼心狠!」


 


我笑著捏了捏他的小鼻子,「是呀!盡是情情愛愛的,有什麼好的。」


 


聽我這麼說, 小家伙更不高興了, 「也沒有不好。」


 


「至少, 它讓我知道了,國泰才能民安, 為帝者勵精圖治, 為民者才能安居樂業。」


 


「含飴弄孫、舉案齊眉……這些最普通的事情, 才不會變成奢望。」


 


「天下所有像阿念那樣的女子, 才能嫁得良人, 不負此生。」


 


「思安!休要胡說!」李璟不知何時走了進來, 昔日筆直的背脊早已彎成了蝦米。


 


他的孫兒並不懼怕他,反倒纏著讓他抱。


 


「今年冬天來得極早,下了好幾場大雪。」


 


「太醫說,你的身子怕是......」


 


李璟沒再繼續說下去, 幫我掖了掖被角,「皇妹, 你可有什麼......遺願?」


 


遺願麼?


 


那大概是,回到我十八歲那年,再去見一見故人。


 


那年,我愛上了兩個男人。


 


一個滿腹經綸, 郎才豔豔。


 


一個倜儻風流, 俊眉無邊。


 


彼時,我還是一個毫不起眼的燒火丫頭。


 


小心翼翼地從爐膛裡勾出一個泥包,隨手用棍棒敲碎。


 


而後, 歡快地朝花園的方向叫嚷:


 


「大公子,不要看書了!」


 


「二公子,把你的刀槍棍棒收起來!」


 


「阿念給你們坐好吃的啦——」


 


(完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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