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河忽已晚

第2章

下一秒,他把嘴一努:「陳總是我的合作伙伴,把他服侍好了,陳總大方著呢,可比在我這受氣好多了。」

我沒有反抗,沒有紅著臉爭辯,溫順地走過去,插了一塊西瓜喂到陳總嘴邊。

大家幾乎是相視一笑,臉上的譏諷怎麼也藏不住。

顧修謹沉下了臉。

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做的,他硬是把女人正在擦汗的手帕搶了過來:

「喏,去把這個洗完,就沒你什麼事了。」

女人哼哼唧唧地說那是真絲的,不能水洗。

顧修謹把動來動去的她按進懷裡,在額頭上輕輕一吻:「乖啊寶貝兒,洗壞了給你買條新的。」

8

可能是蹲著的時間太久,也可能是從早晨上山露營到現在,我都沒有吃一口東西,被大少爺指揮著做這做那。

我站起來的瞬間,眼前一黑,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,掉進了河裡。

河水不深,但有些湍急,更要命的是,下遊有個三四米的小型瀑布,掉下了瀑布就是深潭,而我並不會遊泳。

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河流墜下,河水大口大口地灌進鼻腔,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。

在昏過去的前一秒,我看見江升,滿眼擔憂地朝我遊過來。

「醒醒,陳慕晚,你給我醒過來。」

唇上是溫熱的觸感,眼前是溫柔的江升,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,身後是一片豔紅的花海,笑盈盈地朝我伸出手,我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他。

可我還沒有牽上江升的手,就感到一股大力將我拽走。

江升的臉龐漸漸模糊,不斷閃爍,與眼前的人重疊。

是顧修謹。

身邊圍了一群人,顧修謹全身湿漉漉的,暗紫色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,眼眶發紅。

見我醒來,不管不顧地將我摟進懷裡,力道大得像要將我的骨頭捏碎。

周圍的人發出如釋重負的呼氣聲,而後露出揶揄的眼神,識趣地走開。

我把頭擱在顧修謹肩上,感受不斷傳來的溫熱,緩緩伸手回擁住他。

顧修謹身形一滯。

「江升,我剛剛看見江升了。」

很意外的,這是我提起江升而顧修謹一點不生氣的罕見時刻。

而他的重心居然在別的地方,「陳慕晚你想S是不是,你知不知道你剛剛一點都沒有自救的意思,就這樣看著你沉下去,嚇S我了。」

夾雜著憤怒和擔心的質問幾乎是脫口而出,顧修謹意識到自己的反應,顯得有些慌亂。

我的眼神逐漸變得探究。

察覺到自己失態,顧修謹又恢復了不屑的眼神:「好好的興致全被你擾亂了,收拾東西回去吧。」

一路上,相顧無言。

顧修謹變了許多,以前的他,應該是很討厭我的,他不止一次為了維護其他人而隨意折辱我。

還記得他的女伴曾經嬌嗔說我配不上身上的裙子,顧修謹一邊「好好好,」一邊將冰涼的紅酒從我的胸口淋下:「裙子好看,她配不上,不讓她穿了。」

9

想到這,我撇頭看向開車的他,開了口:「今天不用我下車走嗎?」

是了,以往露營返程的路上,顧修謹總是以坐不下為由,讓我一個人從山上走下去。

漆黑的林子,閃爍的路燈,一次次快要擊潰我的意志,還要忍受著隨時都有可能從旁邊竄出東西的恐懼。

而顧修謹和他朋友則會聚在山底下等我。

以我下山的時間為賭注。

贏的人站在越野車頂上歡呼:「喲嚯,我又賭贏了,兩個小時四十分鍾,給錢給錢。」

顧修謹吐出一個完整的煙圈,有些不滿地斜眼看向瑟瑟發抖的我:「下次走快點,害得我又輸了。」

而現在,他皺起了眉,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,不再說話。

人不耗盡所有期待是不會說再見的,當悲傷大於快樂時,任何關系都要及時止損,可每次我都做不到。

一看到顧修謹的臉,我所有下定決心的逃離都會立馬土崩瓦解。

我總是在騙自己,萬一呢,萬一江升沒S呢,萬一他就是江升呢。

他們長得那麼像,江升肯定在怪我,怪我那天晚上不接他的電話,所以才會裝作不認識我。

我的眼睛有些酸澀。

「顧修謹,你不想玩了可以隨時結束的。」

我不止一次跟顧修謹說這句話,以往他總是在高高在上地輕哼一聲:「主動權永遠在我。」

現在的他,默默點了點頭。

這倒是讓我越來越看不透了。

10

我到底是低估了顧修謹的臉皮,沒幾天這人又嬉笑著來找我了。

這次不去玩了,他把呲著的大牙收了回去,語氣有些苦惱:「我爸說了,要是這次的合同談不下來,我就要被逼著去國外了。」

痞氣橫生的少爺鮮有這樣求人的態度,他眨巴著眼睛,頗為無辜:「求你了,就當給我壯個膽子。」

他手上拎著的是一件限定禮服,我的尺碼。

終究是拗不過。

宴會廳內觥籌交錯,個個臉上都是無懈可擊的笑。

這樣的場面我陪顧修謹參加了不少,也算半個得心應手。

直到他笑著引薦出年輕的合作伙伴——

酒杯碎裂得很突兀,脆響吸引了絕大多數的目光。

我看見那張臉的瞬間,仿佛陷入了時間靜止,呼吸一滯。

隨後心口開始一抽一抽地鈍痛,像一把年久生鏽的刀子,艱澀地磨著。

這張臉無數次成為我的夢魘,是我S都忘不了的存在。

我瘋了一般開始跪在地上找碎掉的玻璃渣子,想找出最大的一塊,刺進那個人的喉嚨裡。

場面失控,我是爬行的厲鬼。

玻璃沒找到,我的心態先崩潰了。

「求你了顧修謹,放我走吧,求你了。」

我轉身逃出門外,在顧修謹追上來拉住我胳膊的同時,腿一軟,不顧形象地滑落在地,開始猛烈地咳嗽。

咳著咳著,就變成了嚎啕大哭,哭到幹嘔,哭到快要斷氣。

喉腔裡的血腥氣逐漸濃烈,我聽見自己破碎又絕望的嘶吼。

「江升,就是他……害S了我的江升啊。」

11

顧修謹的合作伙伴,我曾在監控裡看到過。

他坐在炫紅的敞篷跑車上,撞到江升後甚至沒有停下來看一眼,便事不關己般地悠闲離去。

還沒來得及將證據交出去,迎來的卻是街角報亭老板臉上的歉意:「不好意思,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。」

所有道路的監控視頻被替換得天衣無縫,這個渺小到隻佔了兩個平方的報亭,是我最後的希望。

原來真的有人已經到了隻手遮天的程度,原來我真的隻是在蚍蜉撼樹。

我跪在地上砰砰磕頭,問老板要什麼,錢我可以去籌,十倍百倍千倍萬倍。

老板面露不忍,別過頭去。

我的頭發磕散了,額頭磕破了,不斷往外滲血,流到眼睛裡,視線鮮紅一片。

模糊間好像看到了同樣渾身是血的江升。

漸漸的,我連哭喊都忘記了,手腳冰涼地爬起來轉身就走,如同行屍走肉般麻木。

走出兩三步,便暈了過去。

12

幾乎是話音剛落,顧修謹便浮現出懊悔的神色,他大力按住崩潰的我,從喉嚨裡擠出一句句低啞的「對不起。」

掙脫不開,仇恨蒙蔽了我的雙眼,渾身冰涼一直顫抖,隻有血液在不停翻騰。

我發狠地一口咬在眼前的胳膊上,力道大得幾乎要撕下一塊肉來。

顧修謹發出一聲悶哼,繃直了肌肉。

耐著性子哄睡嬰兒似的安撫著拍我的背。

我又夢見江升了,他還是青澀稚嫩的模樣,被困在無邊無際的透明牆,怎麼也找不到出口。

他也看見我了,一邊流著淚,一邊無助地敲打著玻璃。

十七歲的江升勾著我的手指說要和陳慕晚一輩子在一起。

十八歲的江升於地下長眠和陳慕晚天人永隔再也沒能相見。

再次有意識時我躺在顧修謹家裡,手臂膝蓋有輕微的刺痛。

他進來的時候,我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。

已經流不出眼淚了,隻感到幹澀難忍。

我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:「顧修謹,我們分開吧。」

13

我回了那個好久不回的家。

爬山虎繞滿了整面牆,生機勃勃的表面下是久無人管的荒涼。

往年的這個季節,我們應該會在江家或者我家的陽臺上,一邊做題一邊打鬧。

我喝牛奶故意沾到嘴巴一圈,粗著聲音假裝自己是聖誕老人。

江升本能地伸出手幫我擦拭,又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縮回。

舒適的風拂過面龐,音響裡放著我們都愛的《此生不換》。

江升目光灼灼,他說,阿晚,我們一定要上同一所大學。

他說的不是我想,是一定要。

少年的愛意如爬山虎般肆意生長,在目光所觸的每一刻。

胸腔裡的心髒在對視中激烈震蕩。

14

父母抹著眼淚說,去看看阿姨吧。

中年喪子,沉痛的打擊讓這個家庭支離破碎。

小說裡三五年一筆帶過,現實裡三五年反復折磨。

七年裡,叔叔阿姨沒有睡過一次好覺,憔悴得不像樣子。

客廳裡碩大的遺照上,江升微微笑著。

遺照旁邊,是我留在那的八音盒。

音樂放完了,有十秒的空白,而後是江升小聲又堅定的表白:「陳慕晚,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?」

仿佛江升站在我面前,紅著臉。

我想起我們第一天上幼兒園,我扒著欄杆一直哭,江升呆呆地塞給我一把糖果。

七歲時,我們遇到了很兇的流浪狗,江升自己也害怕,可還是義無反顧擋在我面前。

十五歲我成績不好險些抑鬱,休學在家調整心情,一向循規蹈矩的江升逃了課,拿著壓歲錢帶我去看海。

十七歲的江升兇巴巴地警告給我寫情書的同校男生,「陳慕晚還小,你不要影響她學習。」

有的人釋懷,說人啊,一輩子不就活那麼幾個瞬間嗎?

可我記憶裡的樁樁件件,都是江升,我又該怎麼釋懷呢?

出車禍的是江升,S的卻是我們倆。

我願意的,江升,我說了千千萬萬遍。

15

顧修謹出現在了樓下。

自從上次過後,我們再也沒見過。

忽明忽暗的火星子被他拿在手上,在我走近的那一刻徹底掐滅。

我不喜歡聞煙味。

誰也沒有開口說話,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。

我準備離開時,顧修謹拉住了我的手臂。

他躲在陰影裡,我看不清神色,「陳慕晚,忘了江升吧。」

我笑了:「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?」

他也笑了,語氣裡的戲謔意味十足:「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?」

我的笑僵在了臉上。

「斷絕社交,封閉自我,自輕自賤,你覺得你這樣很偉大嗎?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。」

「但凡你坦蕩一點,放下江升跟著我,或者離開我用餘生去緬懷他,都不至於讓我惡心至此。」

「怎麼,江升S了,你就要為他守一輩子寡嗎?」

「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?一邊心心念念著他,一邊在這裡對我曲意逢迎,任我侮辱踐踏,真以為自己是小說女主角,找個白月光替身就能永遠自欺欺人了?」

「你能不能不要這樣作賤自己?」

顧修謹越說越激動,大步從樹下的陰影中走出來。

我今晚第一次正視了顧修謹。

他染回了黑頭發,穿著有些大的白襯衫,燙得平整,與他以前的風格大相徑庭,顯得有些滑稽。

可我卻看呆了,隨著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掉落,我顫巍巍地伸出手,想要摸一摸他的臉。

我不夠坦誠嗎?和顧修謹第一次談話就已經將過去全盤託出,而現在真的變成了他刺痛我的利刃。

他是唯一一個最能痛擊我的人——這是我親手賦予他的權力。

我堅持了許久的「或許他就是江升」都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的荒謬可笑。

顧修謹從不給我期待,也從不手下留情。

他鄙夷地笑了,連聲音都在微微發顫:「現在呢?像他嗎?」

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,我情願S在夢中。

醒悟得太晚了。

心中的酸楚在臉上變換過千萬種情緒,終究是無可奈何地別過了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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