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　　「這下科長非我莫屬了！」他滿意地把文件塞回我手中，推開宿舍門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。

　　我默默將協議收好，轉身悄然離去，心中既無喜悅，也無恨意，隻有一種說不出的釋然。

 

　　第二天清晨，我帶著簡單的行李，來到廠長辦公室，將籤好的協議交給他。

 

　　老人嘆了口氣，在文件上蓋上了廠部的紅色公章。

 

　　我轉身就要離開，廠長卻握住我的手：「秋月，這是你應得的工資和補貼，拿著，農村日子不好過。」

 

　　我含淚接過那個沉甸甸的信封，深深鞠了一躬，匆匆離去。

 

　　天剛蒙蒙亮，我悄然離開紡織廠，搭上最早一班回鄉的長途汽車。

 

　　與此同時，宿舍裡的陳衛東剛剛睜開沉重的眼皮，頭痛欲裂，隱約記得昨晚籤了什麼文件。

 

　　上班後，他急匆匆跑去人事科詢問新廠區的調令事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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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什麼調令？沒有這回事啊，」人事科長一臉困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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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，他急忙衝回宿舍，發現我的床鋪空空如也，所有物品全都不見了。

 

　　桌上隻留著一份文件副本，他定睛一看，霎時血色盡失——那是一份蓋了公章的離婚協議，上面赫然是他親手籤下的名字。

 

　　【付費節點】

 

　　6

 

　　陳衛東緊握著那張離婚協議，手指因用力而發白。

 

　　他頭也不梳、臉也不洗，衝進老廠長家，將紙張狠狠拍在桌上。

 

　　「她憑什麼耍這種手段！這不合法！」他咆哮著，滿臉憤怒。

 

　　廠長抬起渾濁的眼睛，聲音比往日更加蒼老：「我問你，秋月受的苦還不夠多嗎？是你親手把她推開的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張了張嘴，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。

 

　　消息如風般在廠裡傳開，蘇曉琳喜出望外，在食堂裡昂首挺胸宣布：「下個月十五，我和衛東的婚禮，你們都要來！」

 

　　陳衛東站在一旁，本該喜形於色，心裡卻莫名空落落的，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。

 

　　「你知道嗎？」小王班長對身邊的同事低聲說，「林秋月離開前那天，高燒近四十度，還在車間加班到深夜。」

 

　　「為什麼啊？」有人好奇地問。

 

　　「她說手頭的活都要做完，不能給接班的人添麻煩。」小王的聲音有些哽咽，「連批鬥她最兇的馬組長，聽說後都低著頭走了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回到空蕩蕩的宿舍，無意中掀開我留下的舊棉袄，發現了一本發黃的記事本。

 

　　翻開扉頁，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五年來我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：

 

　　「1月4日，凌晨四點起床排隊買肉票，買到兩斤豬肉，留一斤給衛東加餐。」

 

　　「3月18日，熬夜幫衛東縫補新工裝，針刺破手三次，但總算趕在明天會議前完成。」

 

　　「7月30日，發燒，不敢請假，怕被扣工分，忍著頭痛完成雙倍工作量。」

 

　　每一頁都寫滿付出，沒有一句抱怨。

 

　　陳衛東手指顫抖，喉頭發緊。

 

　　廠裡召開特別會議，審批新廠區人選。陳衛東西裝筆挺，胸有成竹走進會議室。

 

　　「陳衛東同志因品行問題，取消新廠區技術科長資格。」一錘定音的宣判讓他如墜冰窟。

 

　　蘇曉琳坐在角落，臉色瞬間變得難看，借口肚子不舒服匆匆離開，連一個眼神都沒留給他。

 

　　回到宿舍，陳衛東這才意識到五年來的生活有多依賴我。

 

　　水壺幹涸，床單發霉，連最簡單的飯菜都不會做，他狼狽地用涼水泡方便面，連續幾天隻能啃冷饅頭。

 

　　深夜，陳衛東再次翻開那本記事本，翻到最後一頁，一行字映入眼簾：

 

　　「也許他是對的，鄉下人不配擁有城裡的生活，但我隻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。」

 

　　墨跡被淚水暈染開來，陳衛東感到心髒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，痛得無法呼吸。

 
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他直奔廠長辦公室。

 

　　「我想去找秋月，」他低著頭，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，「請告訴我她的地址。」

 

　　廠長審視著他：「你去做什麼？」

 

　　「道歉，」陳衛東喉結滾動，「我錯了，我想挽回她。」

 

　　揣著寫有老家地址的紙條，陳衛東迫不及待地請了假，滿懷期待地踏上了尋妻之路。

 

　　7

 

　　顛簸的長途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前行，陳衛東望著窗外越來越荒涼的景色，心中不安漸長。

 

　　車到終點已是傍晚，前方是一個被群山環抱的貧瘠村莊。

 

　　土坯房低矮破舊，田地瘦弱貧瘠，村民們衣衫褴褸。

 

　　看著眼前的一切，陳衛東第一次真正理解我當初選擇嫁給他時的憧憬與勇氣。

 

　　「你就是陳衛東？」一個佝偻著背的老人擋在他面前，眼神冰冷如刀。

 

　　「您是秋月的父親？」陳衛東局促地打招呼，伸出的手懸在空中無人理會。

 

　　「打發了我女兒，還來這裡做什麼？」林父冷冷地說，每個字都像一記耳光。

 

　　「伯父，我是來道歉的，」陳衛東羞愧難當，「我知道錯了。」

 

　　老人嗤笑一聲：「秋月不在這裡。」

 

　　「她去哪了？」陳衛東急切地問。

 

　　「她去了更遠的山區，她姑姑家，」林父眼中滿是痛惜，「不想讓全村人看她的笑話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心頭一震，這才意識到離婚對我在農村意味著什麼樣的社會壓力。

 

　　林父從懷裡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，冷笑著遞給他：「自己看看吧。」

 

　　信上我痛苦地描述著鄉親們的闲言碎語：

 

　　「村裡人都說我一定是不幹不淨，才會被休回鄉。孫寡婦的兒子昨天當眾問我，是不是城裡男人都嫌棄我。娘，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。」

 

　　字裡行間滿是羞辱與絕望。

 

　　陳衛東在村裡逗留一晚，親眼目睹了鄉村生活的艱辛。

 

　　天不亮，婦女們就挑著沉重的水桶在山路上艱難前行。

 

　　孩子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，光著腳丫在村口嬉戲。

 

　　次日清晨，陳衛東打聽到我姑姑家的方向，徒步上路。

 

　　山路崎嶇，荊棘叢生，他的褲腿很快被劃得破破爛爛，手腳磨出了血泡。

 

　　「這就是她當年進城的路嗎？」陳衛東喘息著，第一次體會到我追求新生活付出的代價。

 

　　走了整整一天，天快黑時，他終於找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小屋。

 

　　「秋月不在這裡了，」姑姑冷淡地說，「她去縣城找工作了。」

 

　　「縣城？哪個縣城？她在哪工作？」陳衛東追問。

 

　　姑姑搖搖頭：「她說，寧願從零開始，也不要再靠任何人。」

 

　　這句話如同一把尖刀，精準地刺進陳衛東的心髒。

 

　　「等等，」在他轉身欲走時，姑姑叫住了他，「秋月留了東西給你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接過一個小信封，迫不及待地拆開，卻隻見一張離婚證明的復印件。

 

　　背面寫著四個刺目的大字：「永不相見」。

 

　　他怔在原地，手中的紙張被山風吹得瑟瑟作響，如同他破碎的希望。

 

　　8

 

　　陳衛東失魂落魄地回到廠裡，發現自己的工位被調到了車間最髒最累的煤爐旁。

 

　　曾經幹淨整潔的制服很快被煤灰染黑，手上的老繭一天天增厚。

 

　　更諷刺的是，曾經陷害我的工友小吳竟然當上了工段長，趾高氣揚地指使他幹活。

 

　　「陳工程師現在也體會到了車間的辛苦啊，」小吳陰陽怪氣地說，「不像林秋月，下放到最苦的崗位從來不喊一句累。」

 

　　車間的老工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，背後指指點點。

 

　　「聽說林秋月以前每天給他做三頓飯，他連聲謝謝都不說。」

 

　　「可不是嘛，人家林秋月多勤快，車間最難的活都搶著幹，回家還要伺候這位大爺。」

 

　　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，扎得陳衛東無地自容。

 

　　季度評選模範工人的名單貼出來，陳衛東驚訝地發現我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
 

　　「秋月都走了，怎麼還有她？」他不解地問道。

 

　　「你不知道嗎？」老李嘆了口氣，「林秋月離開前完成的最後一批織物，質量檢測創下了廠裡的記錄，現在都被當作樣品保存起來了。」

 

　　頒獎大會上，臺上擺著六張空椅子，其中一張椅子上放著我的工作照。

 

　　廠長親自為我領獎，聲音哽咽：「林秋月同志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，仍然堅持工作，創造了優異的成績，她的精神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學習。」

 

　　「可惜她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，被迫離開了我們，」廠長目光如炬掃向全場，「這是我們集體的恥辱。」

 

　　全場鴉雀無聲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陳衛東。

 

　　他低著頭，感受著如芒在背的集體譴責。

 

　　受盡冷眼，陳衛東開始酗酒，每晚醉醺醺地在廠區遊蕩。

 

　　這天，他踉踉跄跄地拐過拐角，突然被潑了一身汙水，抬頭看見蘇曉琳挽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——新來的廠長助理。

 

　　「瞧瞧，堂堂技術員淪落成酒鬼，」蘇曉琳鄙夷地皺著眉，「真可憐，連個女人都搞不定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頹然回到宿舍，發現屋頂漏水，床鋪湿透。

 

　　老李告訴他：「屋頂早就有個洞，以前都是林秋月偷偷爬上去補的。」

 

　　「她從沒告訴過我...」陳衛東喃喃自語。

 

　　「那姑娘啊，從來不願給別人添麻煩，有啥難處都自己扛。」老李嘆息道。

 

　　陳衛東獨自躺在漏雨的床上，任憑冰冷的雨水浸湿衣衫。

 

　　一周後，他偶然聽工友們談論：「聽說縣城新來了個技術特別好的女工，一個月就當上小組長了。」

 

　　「聽說是從咱們廠來的呢，手藝特別好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心頭一震：「是不是林秋月？」

 

　　「不清楚名字，反正據說是個年輕女工，幹活特別麻利。」

 

　　陳衛東決定去縣城尋找，帶著最後一絲希望，他再次踏上了尋妻之路。

 

　　來到縣城，他輾轉打聽到那位新女工的住處，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走進小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