報豐年

第2章

那時她尚年輕,三十多歲,膝下兩位公子,教導得都很好。

府裡的老嬤嬤說,得知將軍的S訊後,老夫人痛哭了幾天幾夜,熬得飯都吃不下了。

兩個少爺忍著喪父之痛,輪番照顧著,才讓她強打起了幾分精神。

「那會兒老夫人就問了一句話,她問:『兩個哥兒是不是也要打仗去。』見他們皆不言語,她便不再說話了。」

老嬤嬤長嘆,她與老夫人是同歲的,可她的頭發隻是灰了一層,老夫人的卻全白了。

「一夜之間,老夫人就如同變了個人一般。從前她最煩管家管賬這些瑣碎事。那之後,她親力親為,儼然是家主模樣,讓孩子們隻管放心帶兵打仗,她絕不讓將軍府的威儀塌下來。」

一品正儀將軍的匾額高懸府門,不知愁的女子沒了笑臉。

正襟危坐的是將軍遺孀,是撐起偌大府邸的诰命夫人。

她太明白那種陡然失去的痛苦了。

所以她常勸少夫人,靜心養性,別花太多心力在少將軍身上。

「人不能在年少時太過無憂無慮,否則所依之枝摧折,也會覺得如天塌地陷一般。」這句話,老夫人隻在我們幾個一等丫鬟面前說過。

冬桂說:「少夫人聰慧,若老夫人同她說,她該一點即通的。」

老夫人思忖了好一會兒,緩緩搖了搖頭。

「她起初不願嫁,是不想嫁給一個武將,如今願嫁了,又豈會不明白這個。」

老夫人心善,心善之人向來看得到旁人體察不了的細微處。

所以她那一聲長嘆,聽得我很心疼。

她難過地接著說,嗓音都打著顫:「這樣長的光陰,一院子都是盼不到歸人的可憐女子。她今年才多大呢,她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呢……」

那一瞬間,老夫人眉塌眼陷,「我是不是做錯了,不該牽累人家好生養大的姑娘……」

秋風止息,光陰寂靜。

我驀地想起出了家的大夫人與遠走他鄉的二夫人。

那年兩位將軍兵分兩路,一個平西疆叛亂,一個南下剿匪。

平西的馬革裹屍,臉被野狼撕咬,送回帝都時至親難辨;剿匪的被萬箭穿心,S時盔甲下還穿著大紅喜服。

平西的是長子,膝下尚留了個兩歲的孩子,那便是後來的少將軍。

而剿匪的是次子,時年剛滿二十一歲,才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,便在大婚夜領命出徵了。

兩位夫人都那樣年輕,喪夫時連二十歲都沒有。

老夫人好心,讓她們自行改嫁去,說將軍府絕不扣人。

可傷透了的心留在了這深牆大院裡,兩位夫人前腳踏出將軍府,一個進了佛門,一個遠離帝都,誰都不願再沾染這片傷心地。

大夫人將幼子託付給了老夫人,老嬤嬤說,那一晚她倆緊閉房門,抱著一個稚子,誰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。

隻知道老夫人一夜白頭,送走大夫人後,一病不起,足足躺了一個多月。

還能說什麼呢,一個喪夫、一個喪子,皆是眼中淚、心頭血。

聖上惦念將軍府子孫凋零,特許少將軍成婚一年後再領兵出徵。

如今少將軍與少夫人成婚也將近一年了,眾人口裡不說,心裡都放不下。

但老嬤嬤年紀大、糊塗了,當著老夫人的面,一邊挑彩繩一邊說道:「莫不是咱這院裡有什麼邪風,怎的好好的兒郎,到最後都爭著搶著要打仗去?到頭來,沒一個……」

冬桂給我使眼色,她給老嬤嬤敬茶,我搶下老嬤嬤手中的彩繩,忙道:「打絡子這樣的事,最熬眼睛的,您該早些吩咐我們做的。」

老夫人始終低頭看著手中的一卷佛經,她不言語,但我知道她聽到了。

她向來不為難下人,尤其是像老嬤嬤這樣,從年輕的時候就伴著她的老人。

所以在我們勸走了老嬤嬤,氣氛一度很低沉的時候,老夫人笑著張口:「你們聽她說的,可是氣人了。她自己嫁了老賬房,兒孫繞膝的,如今便來我面前顯擺了,你們這群丫頭向來有主意,快想個法子幫我治治她。」

如是,我們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
我正想著說幾句討巧話,讓老夫人舒舒心,沒想到少夫人走了進來,張口便是要人。

「祖母院裡妙人兒多,平日裡我坐在西院都聽得到一陣一陣的笑聲,」她半蹲在老夫人身邊,給老夫人捏腿,「祖母若疼我,便讓我挑一個去做伴吧?」

老夫人自然應允,我當下便有了不好的預感,怡雨也抬頭看了我一眼,滿目的擔憂。

沒想到少夫人纖纖玉指一伸,果然指向了我。

更沒想到,她不單是要我伺候她,而是——

「我知道老夫人最疼的便是這位年豐姑娘,所以我可不敢怠慢她,總要讓少將軍將她納進屋裡才是。」

5

我被少夫人強行塞給了少將軍,理由是當初少將軍肯將我帶在身邊去拜訪她,可見少將軍愛重我。

我不敢高攀,千般推脫,才說服少夫人一切從簡,讓我在少將軍身邊伺候著就成。

初冬的雪夜,少將軍在裡間看書,我側坐在門邊看炭火,誰也不言語。

連風雪輕拍窗棂的聲音,都顯得格外清晰。

我不敢看他,從小到大都是如此。

我進府已有八年了,這幾年他領兵出徵見得少,但早幾年他還跟著老夫人同住南院時,我與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。

饒是如此,每一次見面,我都覺得陌生如初見。

我在他眼中,永遠如同一隻貓兒狗兒;他在我心裡,也從來都是如隔山隔海、隔著道看不見的洪流。

而我在門邊翻炭火時,瑞雪披著一身風雪,辦了差事回來復命。

他起初沒抬頭,垂眸進來,屈膝行禮,看到我的裙擺,欲言又止了一下。

少將軍說:「不礙事,她是我房裡新來的。」

瑞雪這才抬眸。

他看見我,先是一怔,沒忍住呢喃了一句:「是你?」

少將軍不鹹不淡地說道:「先前是老夫人府裡的,叫什麼……」

見少將軍思索半天,瑞雪才又低下頭,聲音放得很輕:「是年豐姑娘。」

少將軍看了看瑞雪,又看了看我,笑道:「你二人的名字,可不正是『瑞雪兆豐年』。」

我俯視著,隻能看到瑞雪的背影。

但那一年,他走在我身前,高揚著腦袋,如翠竹挺直;而現在,他跪在我面前,低垂著眉眼,凍傷的手背青筋分明。

瑞雪微微側過頭,又看了一眼我的裙擺,替我解釋道:「姑娘的名兒,是『年豐人增壽』之意。當時老夫人盛贊,傳遍了闔府。」

少將軍定睛看了我一眼。

這是他頭一次正眼看我,帶著絲賞識的意味,對我說道:「你是個有心的,祖母沒白疼你。」

我安靜地站起身,安靜地行禮,安靜地搖了搖頭。

我不知道此刻該說點什麼,才能顯得我不那麼諂媚。

可我的這些心思,在這座大院裡,總歸是無足輕重的。

所以我終究以取炭為由,識趣地退了出來,讓他們放心地談正事。

我特意提了一盞燈,繞了遠路,最後在院門邊停住了腳。

那裡有棵高大的銀杏,立於樹下,可暫避鵝毛大雪。

可我明明為避雪才站到樹下,卻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雪,好奇這場雪究竟落得多盛大。

闲極發慌罷了。

在我發呆時,一個男子的身影從不遠處的轉廊走來。

不用看清他的臉,我就認出了他的聲音:「姑娘快進屋吧,我已與少將軍談完事了。」

近前來,那雙清俊的眉眼依舊。

頰邊的梨渦也依舊。

我未接話,轉而言道:「這場雪真大啊。」

瑞雪微微一笑,停在風口處,為我擋了大半風雪。

「瑞雪兆豐年。」

他此言一出,不知怎的,我跟著鼻腔一酸。

我沒忍住問他:「你們是不是又要出徵了?」

瑞雪一怔,旋即垂下了溫柔的眼眸。

「姑娘問點別的吧。」

我一瞬了然,心中騰升起萬般的無奈。

我驀地在想,當年老夫人問她的兩個兒子是否一定要帶兵打仗去的心情,也該當如此。

我乖乖問了別的:「你打仗的時候,怕不怕呀?」

瑞雪沒想到我會問這個,但他還是極認真地想了想後,對我說道:「怕。可我能做好的隻有這一件事了,我家還靠著我的軍餉度日呢。好在我們將軍向來體恤下屬,銀錢上並不苛待。」

小兵們大多不明白四處徵戰的意義。

他們說不出少將軍那些「不為虛名,為的是太平」的話,他們大多隻為王命、為軍令、為一口飯吃。

因為說不出那些驚豔世人的話,所以他們沒有名字。

史書上沒有,後人的贊頌裡也沒有。

有的隻是屍骨無人收,等老了天天守在村頭的爹娘。

看著瑞雪幹淨的眼眸,我驀地無話可說了。

我把自己手中的燈盞不由分說塞在他手裡,提起炭籃就往回跑。

我想為你亮一盞歸家的燈,可我如今隻能無名無分。

他大概是急促地呼喚了我的名字,但瞬間就消散在了夜雪中。

6

我猜想,少夫人將我塞給少將軍,是為了試探他。

府裡人多嘴雜,我聽到過一些傳言,說兩人成婚至今,還未圓房。

如花美眷,他卻總對她防著一層,心高氣傲的女子,自然會心生疑慮。

可惜少夫人不明白,她已是他的心上人,都看不破他在防什麼,那我就更不能了。

所謂自幼相熟的情分,我隻得苦笑著搖搖頭。

那算什麼情分。自古S伐果決的驍將,聽說過哪個礙於兒女情長,甚至為丫鬟婢子敞開心扉的?

所以我自然試探不出來。

我統共就在少將軍屋裡留了兩晚。

第一晚,我刻意回避,照看炭火,一夜未眠;

第二晚,他坐懷不亂,命我抄了一夜的經書,給我備了半人高的紙張,生怕我半夜停筆去找他。

我老老實實向少夫人匯報,還對她說:「少夫人既覺得奴婢與少將軍自幼相熟,那少夫人該聽奴婢一言。以少將軍心比天高的心性,他斷然不會為著旁的女子冷落自己的妻子,許是軍務繁忙,偶爾疏忽家事也是有的。」

我無奈地看少夫人明明嘴角揚上了天,卻還要口是心非:「許是他更喜歡活潑些的?和你常來常往的那個小丫頭,看著就很機靈,是叫『怡雨』嗎?」

我知老夫人給怡雨已尋好了親事,怡雨自己也歡喜,老夫人便預備明年親自給怡雨操辦,所以我忙阻攔了下來。

「少將軍若有心,何必等到今日由少夫人來安排。先不說我與怡雨,像冬桂那幾個年紀大些、更出挑的,也沒見少將軍何時多瞧過一眼。」

我知這話少夫人愛聽,索性欠下身子,一邊給少夫人斟茶一邊接著說道:

「平日裡我們都畏懼少將軍,隻覺得他如同個活閻羅似的,生怕說錯一句討了罰,誰還敢妄圖高攀呢。

「如今少夫人進府了,少將軍才有了幾分人情味,可見我們這些丫鬟伺候了十幾年,是遠不如少夫人進府這十幾個月的。」

少夫人被我說得心花怒放,拉住我的手,讓我坐到她身旁。

她湊近我說道:「難怪祖母最疼你,你果然是最貼心的一個。」

她問我,既然不是另有心儀之人,那少將軍為何還避著她。

我其實也很好奇,所以隻能搖搖頭,言說自己也揣測不來少將軍的心思。

少夫人長嘆一聲,隻好轉而言他。

她說既然已將我要到了西院裡來,自然也不能讓我坐冷板凳。

所以她讓我陪她學著管家。

她的精神頭十足,我猜想老夫人當年做這將軍府的當家主母時,該當也是這般神採奕奕的模樣。

「祖母既要我分擔,我自當好好學。」

她臨了還補了一句:「讓將軍隻管安心在外帶兵打仗,府裡的事,我與祖母一起擔著。」

我霎時便注意到老夫人的一瞬失神了。

那都是她曾經說過的話。

那天老夫人特地留了我,讓我幫她做一條新汗巾。

初春仍舊嚴寒,她其實用不到的。

但我情願聽她的話去做,我欠她的又何止是當年的一條汗巾子。

「年豐,你與我說實話,」老夫人屏退了眾人,隻和我說話,「聽聞他夫婦二人不和,可是真的?」

我想了想,回老夫人:「他二人平日裡看著很好。我隻聽聞是少將軍不肯圓房,若思及少夫人對我說的一些話,此事應當是真的。」

老夫人的神情先是怔愣,後是迷惘。

最後是掩蓋不住的哀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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