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說沒被嚇到是假的，我趕緊翻身下床，走到章媽的身邊。

 

「怎麼了？」

章媽回神，搖搖頭，卻沒說話。

 

我試探地問道：「你看見了嗎？」

 

章媽點點頭，似乎有些脫力，費勁地坐起來靠在床頭。

 

印象裡章媽做事一直得體，從來沒有過今天這樣失態的時刻。

 

我不知道該怎麼問。

 

她的眼淚，是為了什麼而流？

 

據我了解，章媽沒有孩子，沒有愛人，父母也已經早早過世，甚至沒有養自己的寵物，在這個世界上，她似乎真的是孑然一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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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材微胖，頭發卷卷，最愛穿碎花裙子，一直是樂天派，照顧我的時候也體貼入微，卻在這個瞬間，悲傷得像要碎了一般。

 

我沒說話，坐得離她近了一些，輕輕環抱住了她的肩膀。

 

我想起那個傳言，黑貓會在人的大限前日，來到他的窗前。

 

所以，它此時此刻預示的，是誰的S期呢？

 

16

 

我和章媽一夜沒睡，天微微亮的時候，章媽終於重整旗鼓，洗漱穿衣。

 

然後對我道：「該出發了，妮妮。」

 

「去哪兒？」

 

「找那隻黑貓。」

 

我了然點頭，出門前卻又拉住了章媽，猶豫道：「關於那個傳說……」

 

章媽知道我在擔心什麼，她原本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頓了頓，回身輕輕抱了抱我。

 

「別擔心，你是安全的。」

 

我反應過來章媽話裡的意思，握住她的手更有些不願意放開。

 

她安慰地拍拍我，笑眯眯道：「放心好了，我也安全。」

 

我將信將疑，跟著她出了門。

 

「我們去哪兒找？」

 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
 

「啊？」

 

天光還未大亮，這個時候被一些人稱為藍調時刻，萬事萬物似乎蒙上了一層暗暗的影子，看什麼都像是在看古早膠片電影。

 

療養院不大，我們沒在屋子裡轉，先是來到了天臺。

 

其實我完全不知道目的地，隻是跟著章媽，她似乎知道該去哪兒。

 

但當她站在天臺邊緣的時候，我又慌了。

 

「你能不能下來說話，站那麼高幹嗎？」

 

我急得不行，她站在天臺邊緣，優哉遊哉道：「站得高看得遠，懂不懂啊傻妮妮。」

 

她在跟我開玩笑，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氛圍，我卻完全沒辦法輕松下來，此時我已經確信，她一定有事瞞著我。

 

正想開口問，她卻忽然喊了一聲：「看到了！」

 

說罷，她從天臺邊緣跳下來，急匆匆走在前面：「快，跟上。」

 

我問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，隻能急忙跟在她身後。

 

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，我跟著她來到療養院西邊的一處小公園，這裡臨近山腳，栽了不少花。

 

平時來看一定漂亮。

 

章媽走得急，我在後面緊緊跟著，正趕著，她卻忽然停了下來，我差點撞上去。

 

心有餘悸時，卻看見了蹲在不遠處山茶花樹下的黑貓。

 

隻是此時它和章媽，似乎正對視著。

 

這時候近了才看清，黑貓的毛似乎比一般貓短一些，卻更光亮，像一些神話故事裡具有神性的動物使者。

 

我看向它，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讀懂什麼，終究是徒勞。

 

下一秒，它便轉身，如煙般蹿走，不知所蹤。

 

不同於昨晚，這次章媽神色平靜。

 

「你……你們認識？」

 

我象徵性問道，沒想到下一秒，章媽居然真的點了點頭。

 

我震驚。

 

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」

 

「在我很小的時候，我就見過它。」

 

17

 

章媽出生在祖國南部的一個邊陲小城。

 

說是城，不如說鎮來得更貼切。

 

那時那地，思想落後，生產力也不太能跟上。

 

章媽家裡又住在鎮子的邊緣，有一小片土地，一家人便靠著那一小片土地生活。

 

她五歲時便跟著媽媽下地，鋤頭比她高，她也完全不害怕。

 

那時候的日子縱然清貧，但一家三口一塊兒生活也還算快樂。

 

日子的平衡在父親生病那天被打破。

 

父親的衰老和萎縮肉眼可見，母親整日忙得腳不沾地，已無暇顧及她。

 

彼時她八歲，鎮裡唯一的小學距離她家五公裡，她獨自走路，需要一個多小時。

 

小小的她就那樣獨自上學下學，不管嚴冬還是酷暑，不管刮風還是下雨。

 

十歲時，父親撒手人寰，留下骨瘦如柴的母親，還有尚且不諳世事的她。

 

母親忙於生計，她依舊一個人上學放學。

 

那天大雨，她沒帶傘，怕耽誤回家的時間讓媽媽擔心，便獨自走在滂沱的雨中。

 

也就是那時候，她遇見了那隻黑貓。像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，淹在路邊的水溝裡。

 

那麼微弱的聲音，隻有她聽見了。

 

「我那個時候不會取名字，別人給小狗取名叫小黑，我想著小黑太普通了，它那麼可愛，那麼小，我想給它取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。」

 

「所以，最後它叫什麼？」

 

章媽搖搖頭，接著往下說。

 

因為想取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，她猶豫了很久，也不能確定，隻能先把小貓帶回了家。

 

父親S後，家裡的情況更不如從前，媽媽養自己都有些費勁，別說再養一隻貓了。

 

她將黑貓擦幹藏在自己的屋子裡，叮囑它無論如何不能出聲，否則可能就沒有家了，誰知那隻小貓便真的一聲不吭了。

 

她沒錢給黑貓買吃的，便把飯桌上剩下的一點菜就著熱水喂給了它。

 

原本奄奄一息的小貓喝了點熱乎的，才總算活過來一點。

 

黑貓比想象中更堅強一些，它被裝在小小的書包裡，一開始走不了路，章媽把自己的早飯掰開揉碎了一點點喂給它。

 

來回兩小時的路，一人一貓就這麼慢悠悠地走著。

 

幾個月後，它已經可以跟在她身邊了。

 

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，養貓的事情還是被媽媽發現了。

 

但媽媽並沒有生氣。

 

她隻是說，家裡沒有多餘的吃的，貓跟著我們，也要吃苦的。

 

「那時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它，沒給它吃過什麼好東西，偶爾吃點葷腥，還是放學在小池塘裡摸來的小魚。」

 

「有同學知道我養了一隻小黑貓，想要走。我想來想去，那個同學家裡有錢，能吃上好東西，便真的把貓給了她。回家之後，我抱著我媽哭了一天一夜。」

 

「誰能想到第二天，它自己跑回來了，蹲在我們家門口。我失而復得，抱著它嗷嗷大哭。夜裡睡覺也不撒手，結果那天半夜，我聽見它說，它不想離開我們家。那是我第一次聽見貓說話。」

 

那時的生活因為能聽見黑貓說話這事兒變得樂趣無窮，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。

 

哪怕小孩子的攀比心旺盛，她也從來沒告訴過別人。

 

直到有一天，黑貓跟他說，媽媽生病了，馬上要S了。

 

「那時候我上五年級，我真的嚇壞了，我讓它不要胡說，媽媽才不會有事。」

 

「我放學了，著急忙慌地回家找我媽，就看見我媽倒在地上，邊上全是血。我媽胃癌，從檢查出來到去世，也不過三年的時間。」

 

「那時候我不懂，聽信了那些人說，黑貓是不祥，隻以為媽媽生病也是因為它。我多笨啊。我說了很多違心的話。」

 

「我說我不想再看見它，於是往後四十年，我再也沒見過它。」

 

18

 

「四十年，我以為我再也沒可能見到它了。」

 

章媽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平靜，隻是平靜裡帶著一絲悵然。

 

「直到今天，我也沒有想好它的名字。」

 

我的心又酸又脹，我不知道章媽過往的經歷，如今回頭再看，經歷過那麼多痛苦的日子，卻依然能變成如今這樣一位溫柔強大的女性。

 

一路走來，多少辛酸和不易大概隻有她自己知道。

 

「真的是它嗎？」我有些不確定，「你也知道，四十年……」

 

一般的小貓，都沒有那麼長的壽命。

 

章媽自然知道，隻是此時，面對我的疑惑，她卻無比肯定地點頭。

 

「你們剛剛，說話了嗎？」

 

章媽聞言，怔了怔，輕聲道：「我已經聽不見了。」

 

之後一整天，我們都沒再看見它的影子。

 

章媽的體檢也很正常，從醫院回療養院的路上，我們走得很慢。

 

我的神經緊繃著，畢竟有那樣的傳說在前，我生怕有什麼突然發生的變故會傷害章媽。

 

隻是想想，我就有點接受不了。

 

似乎此時此刻，我才理解了趙阿姨女兒的心情。

 

明明是對我來說無比重要的人，怎麼可以輕易就被帶走呢？

 

章媽見我緊張成這樣，遞過來一杯汽水，笑道：「瞧你那害怕的樣子。」

 

我接過汽水，心卻依然沒法平靜。於是我們停下，坐在路邊的長椅上，吹了吹晚風。

 

「假如今天我真的出了點意外，你是不是要一輩子過意不去？」章媽開口道，「妮妮，從很久之前，你就被這個困住了。」

 

「你明明也知道，小黃的意外不是你的錯。還有你母親甚至是你的小貓。他們的離開，並不是你的錯。」

 

明明晚風很涼，我的臉上卻很熱，章媽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在烘烤著我。

 

「愛和別離，都是他們想要教給你的東西。」

 

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了，眼眶也有些熱。

 

我在心裡反復重復這句話，卻還是有些無法釋然，眼淚流下，我看見章媽溫柔地望著我，似乎在她身上也看見一些故人的影子。

 

「不要自責，不要沉迷其中，偶爾思念，但記得好好生活。」

 

她在前面走得很快，又是這種被拋下的感覺，我覺得馬上就要抓不住了。

 

眼看著路口駛來的汽車, 我的腦子嗡嗡響，拼盡力氣大喊出聲。

 

不要——

 

那個瞬間, 有什麼猛然蹿了出去。

 

下一秒，一切安靜下來，我努力冷靜, 卻隻能看見倒在不遠處的章媽。

 

而路中間淌著血的，是那隻黑貓。

 

我狂奔過去，才終於聽清，他說的最後那句話。

 

番外

 

能聽懂人說話就是煩, 永遠那麼吵。

 

真沒想到, 小時候那麼黢黑瘦小的一個小姑娘, 現在變白了，還變胖了。

 

不過這樣真好，摔倒了也不會疼，不像小時候, 磕在一片小石頭上，也要哭一路。

 

還抱著我, 真好，很久沒被人抱過了, 太久了, 都有些記不清了。

 

那個時候身上都是青草的味道, 現在也聞不到了。

 

唉，我說這麼多年, 我等得很辛苦，你信嗎？

 

貓有九條命, 你信的吧？

 

以前我不知道，浪費了好幾條，後來想找到你，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, 路上又丟了幾條。

 

這最後一條，我說什麼也要好好珍惜。

 

我看見那些快S的老人，我是想幫忙的，如果能用我的命去換的話。

 

可是我想想，我這條命是要留著給你的。

 

這麼看，我是不是很壞？見S不救, 是壞貓嗎？

 

壞就壞吧，至少今天我可以幫你。

 

你不知道, 其實我不是能預見人的S期, 是能感受到，他們心中那一縷「啊, 不想再活著了」的念頭。

 

我總以為，那樣的念頭不會出現在你身上。

 

所以當我再看見你，我真的好驚訝啊，你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念頭呢？

 

我有點驚訝她能認出我，回她微笑，解釋道我腿摔傷了，休息了一段時間。

 

「（「」長長的路, 我們一起慢慢走，你總給我講成語故事。

 

我是天底下知道最多成語故事的小貓。

 

也算厲害了。

 

別哭了，笑一個吧。

 

忘記了，你現在聽不見我說話了。

 

沒力氣了……唉。這個人聽得見。

 

「你要跟她說什麼？告訴我, 我幫你說。」

 

表情好奇怪。哈哈。

 

我要說什麼呢。

 

好久不見？我好想你？笑一個吧，還是好好活著……

 

算了。

 

做了這麼多年流浪小貓，我有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——

 

「我的名字是？」

 

（全文完結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