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白日裡,我是為皇帝記錄起居注的女史官,剛直不阿。

到了晚上,卻在明黃床帳中同他纏綿。

世人皆知,皇上弑父登基,有悖人倫,昏庸無道。

我卻一筆一筆寫下,陛下溫良恭儉,有禮有信,是千年難得的明君。

隻是我們都錯了。

1

兄長被殺的噩耗傳到我耳中時,我已經站不住了。

我娘哀哀地嘆息一聲,身子軟倒下去。

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,我的父親和兄長先後死在老皇帝手裡。

怎麼能不恨呢?

我艱難地護住娘,怒火在心裡越燒越旺。

我出身清流人家,往上數三代,出過太子太傅,也有名震一時的大儒。

到了我曾祖這一代,便開始潛心修史。

而災禍也蘊藏在此中。

皇帝昏聩無能,殘暴至極,聽信了方士的鬼話,活剝人皮煉制丹藥。

悽厲的慘叫在皇宮上頭久久回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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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爹作為隨侍皇帝寫起居注的史官,實在看不過眼,跪在皇帝前頭為他們求情。

因此惹了皇帝不悅,隨即將我爹斬首示眾。

不殺言官原本是始皇帝留下的規矩,一經破除,皇帝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。

我的長兄入宮,繼續為老皇帝寫起居注。

一字一句,句句泣血,忠實地記錄著老皇帝的暴行。

老皇帝卻也想在千百年後還能被人稱贊一句明君。

長兄堅決不從,因此惹怒了皇帝,在獄中被折磨致死。

他的骨頭是一寸一寸被敲斷的,手指關節根根碎裂,皇帝捻著手中的佛珠,笑得很猙獰。

「他倒是有骨氣呢,朕倒要看看,他的骨頭有多硬。」

兄長在死前,蘸著鮮血,為我留下一封絕筆。

歪歪扭扭的幾個字,我卻清楚地看到其間的文人傲骨——

兄長說,剛直不阿,留得正氣衝霄漢。

這是歷朝歷代史官的信仰。

可怎麼能不恨呢,我的牙齒格楞格楞地打著顫抖,胸前止不住地上下起伏。

嚴黎安這時候來到我的身邊。

他原本是宮中不得寵的皇子,皇帝醉酒臨幸宮女後生下的,生母難產過世,一個人在宮中生活得實在艱難。

其他皇子到了去尚書房求學的年紀,他卻還孤苦伶仃著。

我爹心生憐憫,便時常為他講治國理政之道。

在別的皇子爭權奪勢的時候,他卻學了滿腹的禮義道德,倒像個翩翩君子一般。

我家突遭橫禍,他在朝堂上同老皇帝據理力爭,為顧家伸冤,然而朝中百官響應者寥寥,大家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。

嚴黎安拼盡了全力,渾身浴血,才勉強將我兄長的屍骨帶了回來。

「我好恨啊。」

在見到他之前,我是顧家的主心骨,縱使再傷心也隻能勉強抑制。

他回來後,我好像才擁有了放聲大哭的權利。

嚴黎安的眉眼中都透著頹喪。

他一遍遍向我道歉,說愧對老師,說好痛恨自己無能為力。

天氣也應景,陰沉沉的,一聲炸雷過後,下起暴雨。

那時候我們面對皇權,就好像暴雨中的雛鳥一樣無力。

我從噩夢中轉醒。

入目便是明黃色的床帳,太陽朗朗照著,嚴黎安扶住我的肩膀,為我擦去冷汗。

「沒事了,昭然,沒事了。」他輕聲叫我。

那些苦難都已經過去了,他殺了老皇帝,自己做了九五至尊。

可在一無所有的時候,我覺得我們靠得很近。

現在他明明在我身邊,我怎麼覺得那麼遠呢?

2

我輕輕推開嚴黎安,將自己的衣裳穿好。

昨夜一晌貪歡,他將我折騰得不輕,燭火明暗間,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處。

我抬眼去看他,他的眉頭緊緊皺著,用手一寸一寸勾勒我的眉眼。

我恍然想起來,從前他不是這樣的。

從前他對我,一直都是不假辭色。

那時候我還是閨閣中再天真不過的女孩兒,而嚴黎安已經出宮建府,日日下朝後來找我父親。

我坐在園中蕩秋千時,長兄惡作劇,將我推得好高好高,我不慎松了手,被甩飛出去,是嚴黎安接住了我。

喜歡一個人多麼容易,此後我夢裡都是他身上的檀香。

少女心事最好猜。

在我第五次打開窗子,偷偷看嚴黎安從我房前經過,或者故意在園中撲蝴蝶,想同嚴黎安偶遇後,爹爹一臉嚴肅地將我叫了過去。

「你少看些沒有依據的畫本子。」

爹娘感情甚篤,又都是從我這樣大的年紀過來的,怎麼會看不穿我的心思。

畫本子上都寫,皇子會對嬌俏可愛的姑娘家動心,我便將自己代入了主角。

現在想起來,還是很可憐當初的自己,在最青澀的年紀,為了得到心上人的喜歡,生澀又笨拙地做了好多蠢事,最後也沒有任何回音。

少女懷春,嚴黎安的眼睛裡卻從來都看不到我。

我送他繡帕,他客客氣氣地退回來。

我大聲讀「入骨相思知不知」,他面色如常,下一次便換了條路走,再也不從我門前經過。

後來我打馬球時,不慎被發狂的馬顛了下來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抱住他的腰時,他不動聲色地將我推遠。

我看過爹爹寫給娘親的情詩,爹爹當初也是靠臉皮厚追到娘親的,我以為我也可以。

直到元宵夜裡,我看見嚴黎安同葉辰一起出遊。

他手裡提著花燈,對葉辰笑得眉眼彎彎。城中的火樹銀花倒映在他眼眸裡,像一簇簇細小的星星。

原來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,是這種樣子。

那一瞬間我明白他永遠不會喜歡我了。

那天是長兄將我背回去的,我趴在他背上一直哭一直哭,眼淚將他的整個後背都打湿掉。

現在想來,當時真是幸福極了,無需背負國仇家恨,爹爹和長兄都尚在人世,最大的煩惱居然是嚴黎安不喜歡我。

長兄的肩膀很寬闊,穩穩地託著我。

他問我為什麼喜歡嚴黎安,我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許多。

他敢在朝堂上說旁人不敢說的話,縱使知道會惹得天子震怒,也會為百姓仗義執言。

爹爹問他怕不怕因言獲罪時,他說,雖千萬人吾往矣,利國利民的事總要有人去做。

他的才學也出眾,同爹爹喝酒聊天時隨手做的詩便已經足夠驚才潋滟。

他的劍法出神入化。我見過他練劍,秋風蕭瑟中,他僅著素衣,手中的劍閃著寒光,樹葉紛紛搖落,他的劍快得讓人看不清,每一片落葉都被劈成了兩半,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。

知世故而不世故,有權勢卻不濫用權勢,是世間第一等的君子。

兄長輕聲笑了笑,笑聲在胸腔中震顫,傳到我這邊來。

他說,昭然,你錯了。

你喜歡正人君子,卻不一定要同正人君子在一起。

善良,勇敢,有擔當,這些美好的東西,你與其求之於人,不如求之於己,將自己變成同他一般出色的人,這才是最好的結局。

我對嚴黎安的喜歡在那一天晚上湮沒,但兄長的話,我一直記到了現在。

我一直在努力朝嚴黎安靠攏,即使爹爹和兄長先後因為秉公直言被皇帝殺害,我也從未做過虧心的事。

但不知從何時開始,嚴黎安變了。

3

嚴黎安一向敬我爹爹為授業恩師。

爹爹過世後,嚴黎安為他收殓屍骨,妥善安葬。

在爹爹墓前,嚴黎安向他發誓,會保護好我。

我們爆發了第一場爭執。

我要入宮,為皇帝寫起居注,但嚴黎安堅決不肯。

「你這是在做無謂的犧牲。」

嚴黎安望著我,聲音裡帶著寒意。

「我是史學家的女兒,應當將我爹爹的風骨傳承下去。」

我抿了抿唇,固執地回絕了他。

「不殺文官是始皇帝留下的祖訓,我要將這段歷史記錄下來,留給後世評判。」

我的家族中,世世代代都是修史的人,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使命。

然而嚴黎安不懂。

「皇帝會提拔新的史官上來,我知道他是阿諛奉承之輩,他會寫盡皇帝的好話,但是史書沒有那麼重要,隨時都可以篡改的,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你的性命。」

我們各執一詞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
最後他冷著臉,看我入了宮。

我親眼看著嚴黎安從一個為百姓仗義執言的人,變成了玩弄權術的佞臣。

似乎我爹爹的死,帶走了他的最後一絲良心。

但我總以為,他這是為了保命的權宜之計。

我相信自己喜歡過的人,一定是真正的君子。

直到京中爆發了時疫,日日都有成堆的屍體被拉到城郊掩埋。

文武百官人人自危,因為防疫不力,一向深受皇帝信任的丞相也屢次受到責罰。

我厭惡丞相,他看向我的眼睛總是陰惻惻的,仿佛在醞釀著什麼陰謀。

我知道,他是皇帝身邊的弄臣。我爹的死雖然是皇上下的令,但未嘗不是聽信了他的讒言。

嚴黎安在民間的聲勢,也是在這個時候逐漸壯大起來的。

坊間無人不知他心善,為調配防治時疫的藥散盡了家財。

然而我在人群中同他目光對視時,總覺得其中蘊藏著一些我看不透的東西。

我的體質一向比旁人差些,很快便開始發燒。

我有些恐慌,躲在房中抱著雙膝哭了起來。

我點著蠟燭,坐在床上焦急等待,心中不停地祈禱,希望這隻是一次普通的發熱。

然而我身上漸漸痒了起來,開始長密密麻麻的疹子。

我心中閃過片刻的茫然,恍惚中記起來,這場時疫似乎還沒有人生還過。

忽然有人敲我的窗子。

一定是嚴黎安,宮中耳目眾多,為避免皇帝猜忌,縱使他是皇子,也不好明目張膽來找我,因此常常趁著夜深了,走窗戶進來同我說說話。

「不要進來!」他正要推開窗戶時,我喝了一聲。

然而怎麼不會害怕呢,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。

我還有這麼多事沒有做,然而我要死了。

「我染上了時疫,恐怕是不行了,我死後,求你代我……代我照顧我娘親。」

我哆哆嗦嗦,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。

身邊終於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,我的眼淚頃刻之間決堤。

我不怕死,隻是舍不得娘親。她的人生一直在不斷地失去,我已經是她最後一個親人了。

「昭然?」嚴黎安遲疑著叫我。

「不要害怕,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
他旋即推窗進來,緊緊抱住了我。

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,他抱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,用手摸到了我頸間的紅疹,然後為我擦去滿臉的淚。

「莫哭了,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
他像是在同我保證什麼,但那時候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信誓旦旦。

我隻知道他為我吃了兩顆藥丸,我身上的紅疹很快就不再痒了,漸漸消退下去。

「師母那邊,我一直有派人照應,你不要擔心。」

我對他的感激在一瞬之間上升到了極點,直到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。

「時疫的藥方太醫院還沒有研制出來,你怎麼會有?」

如果他有的話,京中那些百姓,是不是原本可以不用死?

嚴黎安嘆了口氣,黑夜裡,他望向我的眼睛仿佛在發亮。

我忽然明白,所謂的愛護百姓都是假的。

這場時疫,原本就是他玩弄權術的手段。他最先拿到了治療時疫的藥方,卻遲遲不公之於眾,靜待皇帝和丞相焦頭爛額,自己坐收漁翁之利。

他拿出藥方的時間越晚,自己救世主的地位就越高。

「昭然,我不喜歡你在皇帝身邊謹小慎微的樣子。」

嚴黎安皺了皺眉。

「你信不信,我會殺了他自己做皇帝。我向老師發過誓,我一定會保護好你,到那個時候,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沒有人能再讓你低頭。」

他的聲音近乎偏執,將我的手攥得那樣近,緊到生疼。

我輕輕咳嗽了一聲,推開了他,恍然想起那一年,自己趴在長兄背上,說我喜歡的人是一個正人君子。

原來我一直都錯了。

又或者,權勢和仇恨都是會腐蝕人心的東西。

我喜歡的少年郎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,變成了陌生的樣子。

我靜靜坐在床上,黑夜中同嚴黎安對視良久。

那時候我還懵懵懂懂,心依然在不可抑制地為他跳動著。

可冥冥之中,我已經意識到,我們之間再無可能。

【截斷點截斷點】

4

我從回憶中抽離出來,嚴黎安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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