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歲娶新婦

第1章

我在靈隱寺為蕭雲安的六十壽辰祈福時,家中傳來消息。

蕭雲安娶了我嫡姐進門,是為平妻,往後同我平起平坐。

「該來的終究是來了。」

我冷笑著折斷了剛剛插上的香。

「平安香熄滅,恐有不祥,夫人是否要重新上香?」一旁的小師傅提醒著我。

我對他虔誠一拜:「不了。」

1

回到府中時,紅色燈籠還掛在門口,好不喜氣。

屋內本是一片和諧歡笑,卻突然響起我小女兒蕭珠的聲音。

「父親,您趁母親不在,將姨母娶進門,怕是會傷了我母親的心。」

茶盞摔落在地,蕭雲安帶著父親的嚴厲說教道:

「你小丫頭懂什麼,既為正妻,就該有容人之量,更何況婉兒還是你母親的親姐姐,互相幫襯照拂都是應該的。」

姜璎婉見狀,連忙撫著蕭雲安的胸口,柔聲安撫:「雲安,下個月便是你六十歲壽辰,莫要動氣。」

一旁的兒子蕭平附和著:「對呀,父親,您莫要同珠兒置氣,我就覺得婉姨母很好。」

說著,蕭平停了下來,又恭敬地朝姜璎婉作揖:

「我這記性,如今該叫您母親了。

「從前我就聽聞您年輕時是有名的才女,詩詞歌賦信手拈來。

「不像我那個母親,整日裡無所事事,隻會打罵下人,不高興了便將人隨意發賣,性情極差。

「在我看來,您和父親倒是更為般配。」

聽到這裡,我的雙腿像灌進泥沙般沉重,再邁不動半步。

從前蕭平院裡有個丫鬟,仗著自己的幾分姿色,便把蕭平迷到丟了魂魄,全然忘了功名與抱負。

後來我將那丫頭趕出院子,另找了人家。

為此,蕭平還同我置氣了許久,不吃也不喝,作踐自己的身子。

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,他受苦,我也跟著疼。

便日日變著法做他愛吃的飯菜,親自送到他跟前,哄著勸著。

可沒想到,這事竟被他記了幾十年,我在他心裡就成了心狠手辣的悍婦。

一瞬間,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楚,紅了眼眶。

2

「不愧是我兒,同我的眼光一樣好,哈哈哈。」

蕭雲安捋著胡子憨笑著,甚是得意。

我擦幹眼底的淚花,狠狠推開正廳的大門:「蕭雲安,聽聞你知命之年又娶一妻,真是恭喜。」

蕭雲安的笑聲戛然而止,慌張又驚訝:「璎淑,你怎的就回來了?不是說在廟裡住上幾日嗎?」

「祈福需靜心,如今家中喜事擾我心緒,佛祖便讓我回府靜心養神。」

蕭雲安松弛的眉頭蹙成一團:「璎淑,你是在責怪我?」

「我隻覺得你六十歲還要娶妻,叫人笑話。」

他啞口無言,我又上下打量著他身旁的姜璎婉。

浮光錦做的衣裳穿在她身上,全然沒了前幾年的落魄模樣。

姣好的容貌,哪怕是五十歲,仍是風韻猶存。

我從她身旁走過,在主位上坐下。

「蕭雲安,你娶的新婦,還未給我奉茶。」

話音落下後,便是一片死寂。

姜璎婉一邊端起茶壺,一邊給蕭雲安使眼色。

那楚楚可憐的眼神,任誰看了都會心頭一揪。

「璎淑,論尊卑,你與婉兒同為我妻;論長幼,你還得喚婉兒一聲嫡姐。」

蕭雲安從姜璎婉手中搶過茶壺,重重放下。

「這杯茶,就不用敬了吧。」

我抬起頭,望向他二人。

蕭雲安將姜璎婉死死護在身後,滿是溝壑的臉上並無表情,卻不怒自威。

我啞然失笑:「蕭雲安,你我夫妻三十載,如今當著全府的面,你就這般護著她?」

「姜璎淑,倘若你是趕著回來想給婉兒下馬威,那我勸你早些打消那蠢念頭,隻要有我在,便會護她一世。」

我怒火中燒,抓起那紫砂茶壺,朝地上用力一砸。

碎片四溢,茶水橫流,浸滿我的眼眶。

座下的孫兒被巨大聲響嚇到哇哇亂叫。

孩童的啼哭使我恢復理智,又心生懊惱。

擦了擦眼尾,我連忙抱著孫兒柔聲哄道:「寶哥兒乖,都是祖母不好,祖母明日給你編小馬駒玩可好?」

孫兒的哭聲逐漸平復,我卻被蕭平猛地推開。

「母親,你就隻會用雜草編馬駒哄逗寶哥兒,不像婉母親那般有才情,又精通音律,音律才是撫慰人心最好的東西。

「依我看,往後還是多讓婉母親教導寶哥兒的好。」

我看著眼前反復哭鬧的孫兒,不過是個兩歲大的孩子,正是天真爛漫時,哪懂什麼詩詞音律。

「夠了!」蕭雲安拍案,怒道,「真是家宅不寧,都歇息去吧。」

說著,他拉著姜璎婉的手,一同進了臥房。

3

人群散去,我獨自走進院落。

燭光剪影,蕭雲安在姜璎婉額間落下一吻,後又依偎在一起。

隨著燭光熄滅,我心中那一點點希望也跟著熄滅了。

當年,我與姜璎婉被家中安排一同擇婿。

眾多好男兒中,嫡母為我們定下了當時同為舉人的蕭雲安和崔景明。

姜璎婉是嫡女,從小嬌生慣養,琴棋書畫均由嫡母替她安排名師授業。

選婿之事自然也是她先選,剩下那個才是我的歸宿。

幾番打聽後,姜璎婉最後選中容貌雖不及蕭雲安,卻身為解元的崔景明。

賭的就是他往後能通過春闱,步步高升。

隻可惜她賭錯了,崔景明春闱失利,性情大變。

姜璎婉跟著他吃了不少苦頭,每每受委屈,她便會來找我訴苦。

而蕭雲安也會以自家姐妹互相幫襯為由,讓我接濟姜璎婉,以至於她的日子也還過得去。

我也一直認為自己嫁了個仁德的夫君。

直到去年,我偶然發現蕭雲安年少時寫的一封信。

那信中內容同三十年前他寫給我的定情信別無二樣,隻是那封多了一個稱呼——璎婉。

我才明白,他從見姜璎婉第一面起,便心悅於她。

就連給我的書信,也不過是去掉稱謂,誊抄一遍的產物。

從前的字字深情,現在看來不過是字字諷刺。

三十年的枕邊人,心裡住著她人,我也是痛過,恨過的。

但他們終究各有家室,也不曾做出逾矩之事。

我又想著幾個孩兒孫兒,便硬生生忍下來這怨氣,想著就這樣粉飾太平,過完一生。

可三個月前,姜璎婉的夫君病逝,她已成新寡,孤苦無依。

平靜了三個月,蕭雲安終究還是把當年愛而不得的人,收進房中。

4

我支開貼身婆子,獨自邁進漆黑冰冷的主間。

緩緩燃起的燭光下,我望了眼銅鏡。

如今四十多歲的我,兒子不尊不孝,夫君另娶新婦。

我撫過眼尾的細紋,委屈油然而生。

大顆大顆的淚落在妝臺。

自己花了半輩子去盡心操持的家,突然沒了意義。

三十年的光陰,就這麼白白浪費了。

我掩著面不去看銅鏡,滾燙的淚從指縫中滑落。

5

翌日天剛亮,我便被院子裡的動靜吵醒。

「這盆,還有那盆開得豔麗的,都搬走。」

姜璎婉的貼身婆子正頤指氣使地挑選我院內的牡丹。

見我走出,她笑道:「主君說我們娘子院內空蕩,讓下人們從你這拿一些過去。」

我抬眼望了望那推車,擺滿了盛開的大紅色牡丹。

而我院子裡隻剩下些殘花細苗。

幾十年來,蕭雲安最是明白我平時照料這些花草費了多大精力,他卻讓我拱手讓人。

我氣不打一處來:「若是要我院子的,便分些還未開花的給你們,花是要自己養的,讓璎婉自己去照料。」

話音剛落,蕭雲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。

「璎淑,你若這般在意那些花草,便將管家鑰匙交出來,以後婉兒替你打理內院,你也落得清闲。」

「萬萬不可呀,主君。」

我的貼身婆子李媽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祈求道:

「管家鑰匙向來都是主母掌管。

「偌大的府院,主母管家數十載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這貿然將鑰匙交出去,恐是不妥啊。」

蕭雲安聽聞,笑得更甚,臉上的酒窩顯現。

「沒什麼不妥的,你也說了,璎淑管家多年辛苦了,正好讓婉兒替她分擔些。」

我望著那深陷的酒窩,不知有多久未曾見過了。

又看了看那比我還大幾歲的姜璎婉,正嬌滴滴躲在蕭雲安身後,像個未出閣的少女一般。

一瞬間,我真覺得沒意思透了。

「不過是管家鑰匙,你要,我給你便是。」

我慢步回房,從匣子內取出一串鑰匙,握在手心,說:「但這個家,可不是那麼好當的。」

蕭雲安挑著眉冷笑,「你都當得,婉兒更是能當得。」

「行。」我將鑰匙丟在姜璎婉跟前。

姜璎婉望著地上,像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,紅了眼眶,不停拉扯著蕭雲安的衣袖。

蕭雲安拍了拍她的手背,命下人撿起鑰匙,好生交在她手上。

臨走時,蕭雲安像想起什麼事,開口道:

「對了,上次你去靈隱寺祈福未完成。

「如今你也不當家了,如此清闲,便收拾收拾,再去一趟靈隱寺為我祈福吧。」

我真覺得可笑,極力壓住顫抖的聲音,反駁道:「祈福需最親近之人,蕭雲安,如今你該讓姜璎婉去為你祈福。」

蕭雲安大袖一揮,怒道:「荒唐!婉兒這麼多年過的什麼苦日子你不知道嗎?怎的好叫她這柔弱身子上山去呢?

「你這數十載的主母怕是白當了,沒有半點賢惠模樣。」

他那不容置喙的語氣,仿佛我是這世上最狠毒的人。

我深吸一口氣,說:「那你問問平兒,他是你的寶貝兒子,他也能去。」

又轉過身,掩上房門,擋住我泛紅的眼眶,低聲道:

「左右是輪不到我去了。」

6

晌午時分,我正看著院裡的落葉飄零。

蕭平氣衝衝跑進我院子,一見到我就大聲嚷嚷。

「母親,你這麼大年紀了,怎的還耍小孩子脾氣?父親明明是讓你去祈福,為何推給我?」

我撿起剛落下的楓葉,端詳著那獨特的脈絡。

他將我手中的樹葉奪走,揉了個稀碎。

看我的眼神裡充滿不屑與低視:「都什麼時候了,你還有闲心玩樹葉?真是鄉野村婦一般。」

「往年祈福都是主母上山吃齋禮佛,如今管家鑰匙已經給姜璎婉,你去同她叫喚,莫要在這吵鬧。」

「婉母親是何等的嫻靜端莊,怎能奔波勞碌上山去呢?」

我反問:「所以,她不能,我就能?」

一時間,蕭平啞口無言,半天憋出一句:「可年年不都是你去的嗎?你不去誰去?」

是啊,嫁給蕭雲安三十年,從他的生辰到蕭平的生辰,從他的仕途到蕭平的姻緣。

一家老小的大事小事,都是我一步一個坑上山求來的。

沒人願意做的事,便都是我去做。

可如今,我不願做了!

「這事沒得商量,李媽媽,送平哥兒回去。」

一聲令下,蕭平被幾個下人帶回了自己院子。

走時,他還念叨著:「為老不尊!鐵石心腸!枉為人母!」

啪的一聲,我的巴掌落在蕭平的左臉上。

「你竟然打我?」

他愣怔著看向我,我也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。

從小到大,我都視蕭平如珠如寶,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疼。

別說是打他,就算是他調皮犯錯,蕭雲安要對他動粗時,我都會拼盡全力將他護在身下,隻為讓他的童年過得舒心暢快。

……

從前那個奶聲奶氣對我喊「母親,母親」的孩童,如今卻捂著臉,眼眶猩紅,大吼道:

「從今以後,你便不是我母親,我隻有姜璎婉一個母親!」

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,我跌坐在門框邊。

無聲的淚砸在地上,綻開了花。

7

祈福之事爭論了幾日,大家都不願舟車勞頓,爬山吃苦。

最終,姜璎婉帶著貼身婆子來通知我。

「妹妹,你若不想去山上,便隻能讓蕭珠去了,雖是女兒,但好歹也算是雲安的血親。」

「珠兒年歲尚小,如何上得了山?」

姜璎婉手指套住鑰匙,不停轉動著,笑得得意:「嘿嘿,如今我說了算。」

蕭雲安這樣做,無非就是想逼著我就範。

……

車裡,珠兒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問我:「母親,我們為何要去那麼遠的地方?」

「你父親馬上過壽辰,想讓我們為他祈福。」

珠兒歪著腦袋皺起眉頭,很是不解:「父親的福,為何他自己不去求?」

我沒說話,隻嘆著氣,撫了撫她的腦袋。

她又問:「那年年您都要走這顛簸的石子路,上山去嗎?」

一瞬間,我覺得喉嚨裡哽了塊石頭,咽不下,又吐不出。

眼淚落下時,一隻小手替我擦去:「母親莫要害怕,往後珠兒陪著您一同上山,哪怕蹿出個老虎,也有珠兒保護你。」

說著,她雙臂抬起,一副厲害架勢。

我笑著將她額前的碎發攏到耳後,鄭重道:「傻孩子,萬一真有老虎,你隻顧自己跑,莫要同它纏鬥,知道嗎?」

「那,那我就拉著母親一同跑,父親前日裡還誇我跑得更快了哩。」

珠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,卻又不失魄力。

我將她攬在懷裡,呢喃著:「好孩子。」

8

入寺後,我同住持道,此行隻為我們母女二人修身養性,並無其他。

我本想著住個幾日便回府,可與師傅們一同禮佛吃齋後,我反倒覺得甚是輕松自在。

也許是從前上山,心中有所念想,時常記掛家中瑣事。

而這次了無牽掛,便覺得心曠神怡,山中空氣都清甜幾分。

正好我同珠兒可以共享天倫。

當我住到第三日時,家中跟著蕭平的小廝突然跑來擾我清淨。

「夫人,少爺問您怎的還不回去,小少爺吵著鬧著要祖母呢!」

我閉目,輕聲道:「寶哥兒不是有精通音律的新祖母嗎?何需我去哄呀。」

「這就是婉夫人惹起的事呀!」

小廝愁容不展,道:

「那日婉夫人非要教小少爺撫琴,可兩歲的小少爺哪裡撥得動琴弦。

「婉夫人也不知安的什麼心,竟抓著那細嫩的小手硬生生朝琴弦上按。

「小少爺的手指被割破,一下子流了好多的血。

「那婉夫人竟也不自責,還念叨著小少爺愚鈍不堪,沒有天賦撫琴,就連哄都不願多哄半分。」

我睜開眼,問:「寶哥兒的手可找大夫上過藥?」

「上過了。」說著,小廝淚如雨下,朝我不斷磕頭:「求夫人回府吧,小少爺哭著鬧著要您呢。」

我拍了拍僧服上的灰,朝包袱裡取出有些泛黃的草編小馬駒。

這是我那日就編好卻遲遲沒送到孫兒手上的。

「既已找了大夫,我去也無用。你且將此物帶去,若寶哥兒還是吵鬧,你便讓平哥兒親自來找我,我教他編新鮮的。」

小廝望著我手中的草編馬駒左右為難。

我問:「怎麼,還想吃頓齋飯?」

說罷,他接過我手中之物,灰溜溜下了山。

9

夜裡滅燭後,珠兒突然問我。

「母親,您能教我做生意嗎?」

我驚訝:「怎的提起這般?」

「去年您突發頭風時,我在您身旁侍疾,巧然看見您櫃子裡有一本冊子,寫的好像就是生意之道。」

那本生意手札是我外祖父傳給我小娘,我小娘又傳給我的。

不過蕭雲安入朝為官後,便也沒機會用上。

我摟著珠兒小小的身軀,柔聲道:「珠兒乖,你還小,等長大了些我再教你。」

「母親,珠兒不小了,和我一個私塾的秦三娘子都會撥算盤看賬本了,我也想學。」

我笑著哄道:「好好好,你先睡,回去便教你。」

珠兒輕柔的鼾聲響起,我也漸漸睡去。

10

這日晚課時分,門口突然出現蕭平的身影。

眼神接觸後,我又閉上了眼,靜心禪修。

可門外的蕭平卻像熱鍋上的螞蟻,急得團團轉。

等到下課後,他將我拽到清淨處。

「你要住到何時呀?」

看他這模樣,不用開口我都知道他所為何事。

我捋平衣袖,道:「怎的?這月銀錢不夠用,想求我回去替你主持公道?」

蕭平睜大了眼,點了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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