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剛開始認識謝琅的時候,我隻是想對他好。

因為他是那個人的弟弟。

那個人曾幫過我,恩情比天大。

我知道他的弟弟過得不好,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。

去年,謝琅遭人陷害,被下了大獄。

是我上下打點,替他翻案,整整半個月沒睡過好覺。

前些日子,他要肅清晉州官場,得罪了不少人,我便一直在留意此事,才能在他遇險之時,帶著人去救他。

還為他擋了一箭。

這些事傳到外頭,所有人都說我喜歡他。

順利成為江家的家主後,我本就沒打算嫁人。更管不住旁人的嘴。

便沒有特意解釋過。

我早知道謝琅性子冷,也沒想著可以捂熱他。

隻是,到如今,還是有些心痛。

我對他的那些好,在他眼裡,竟然一直都是錯的?

那些情分,也根本不值一提。

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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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的晉州,風已經寒得刺骨。

靜春給我取了大氅,看了眼院外,輕聲喚我,「小姐。」

我應了一聲,準備回屋,卻看到了一旁空落落的秋千架。

這秋千,還是謝琅搭的。

那時候,他才來晉州,我讓人治好了他,他就問我想要什麼。

我想了很久,跟他說,想要個秋千架。

他便費了很大的工夫,為我搭了一個。

我讓靜春去鋪子裡幫我拿賬本,自己坐到了上面,秋千晃啊晃,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。

夢中有十裡春光,少年人如玉。

謝家是傳承了數百年的名門望族。

族中子弟,皆是不俗。

到了這一代,最出名的,便要數謝家大郎謝堰。

他很早就去了軍營,一路隱姓埋名,立了很多大功。

而我認識他,遠比這些要早得多。

我那時才十二歲,他也隻比我大三歲,不遠千裡要去投軍。

我那會跟著我爹在外頭談生意,跟他大吵一架後,負氣坐船離開,卻遇到了壞人,要把我騙去青樓,是謝堰救了我。

我們在一起待了半個多月。

他意氣風發,兩手空空離開謝家,本就沒帶什麼銀子,又要養我,幫我找家人,便艱難了許多。

城外的篝火旁,他給我烤魚吃,我吃得津津有味,他在一旁看著,笑出了聲,「慢點。」

我告訴他,「我爹不喜歡我。他想要個兒子,而我不是。

「我做什麼都做不好。」

謝堰的眼神很溫柔,「來,這條魚,你來幫我烤。」

我沒想太多,學著他的樣子上了手。

等烤完,他輕嘖一聲,「這不是做得很好嗎?」

我一直喊他謝大哥。

後來我爹找了過來,跟謝堰分開之前,他跟我說:「這一別,不知何時才能再見。以後別任性了,我一直知道,我們瑤瑤是個好姑娘。保重啊。」

我這小半生,也就隻抱著這麼一個人的腰哭得撕心裂肺過。

我哭著,不肯放謝堰走。
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「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等走完了,我會來找你的。嗯?」

我信了,一信許多年。

9

後來又過了兩年,他的事傳遍了天下,我這才知道,他竟然是謝家大郎,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。

他的路,原來走得那樣艱難。

隻是少女懷春,向來是不肯輕易死心的。

我給他寄過好幾次信。

還託人去找過他。

卻從來沒有過任何回信。

從京城回來的人告訴我,謝府的人說了,謝家大郎從來不認識什麼江瑤。

我這才放棄。

直到謝琅出現。

可我竟然又做錯了。

原來就算我長到了十九歲,也還是個任性的姑娘,做不好事,不討人喜歡。

我輕聲喃喃,「謝大……」

卻陡然有人在我的身側冷笑,將我驚醒,「你在喊誰?」

我側頭望去,竟然是謝琅。

他站在那,居高臨下地望著我,眼波如晦,神情冰涼。

10

大夢初醒,我抬眼,與謝琅的目光相撞。

他抿唇,將手中的藥包擲到我身上,語氣十分生硬,「剛才正好遇到了方郎中,他還要去別家問診,託我轉交。」

我將藥包緊緊握在手中。

我覺得有點奇怪。

方郎中早上才同我說過,他今日並無其他病人啊。

謝琅的目光在我的手上停留片刻,神情慢慢舒緩下來。

我恍然,「多謝。」

他點了點頭,轉身欲走。

我喊住他,「謝琅,你我相識五年,如今你要走了。我隻有這一事相求,你能不能聽我說……」

他的背影僵直,陡然打斷了我,「可以。

「三日後,我會在府中設宴。」

說完這句,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
我站在秋千旁,望著他快要消失的袍角,差點喜極而泣。

謝琅這樣的人,能說出這句話,就代表他心裡其實已經應下了我的請求。

我高興極了,也決心不再去想他之前的所作所為。

我不再怪他了。等他走時,我還要好好為他挑份禮物,就當作臨別贈禮了。

隻是大抵是白日裡吹了風,當日夜裡,我便發了高熱。

就連右眼也隱隱作痛。

靜春連忙出府,去幫我請郎中。

隻是我左等右等,等到意識都變得昏昏沉沉,靜春才從外頭回來。

她一進來,就跪倒在我的榻邊,聲淚俱下地開口,「奴婢跑遍了城中的醫館,所有的郎中都不在館內,就連方郎中也沒了人影。奴婢打聽了一番,才知道他們都去了……」

我開口,聲音很低,「去了哪?

「去了謝府!聽說那位京城來的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,謝大人就讓人把城中的郎中都叫過去了。

「奴婢去了謝府,卻隻見到了那位姑娘身邊的侍衛。

「他說,小姐若是想見謝大人,直說便是,何必編這種借口,實在為人所不齒。」

我的心猛地抽疼,像是被人拿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。

我掀眸,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。

此夜非良夜。

我苦熬了半宿,方郎中終於姍姍來遲。

我這才沉沉睡去。

11

三日的時間過得很快。

隻是經過了那一夜,不知為何,我竟有些抵觸見到謝琅。

先前的歡喜也衝淡了許多。

我去了謝府,剛進院門,便看到了謝琅。

他跟蘇如意並肩站在一起,正在迎客,赫然是一對才子佳人。

見到我,謝琅的神色微微怔了片刻。

蘇如意正在同人說話,巧笑倩兮,半點也看不出才摔了一跤。

我一直在一旁等著,準備等到謝琅待完客,再上前同他說話。

然而,沒過多久,府外便響起了陣陣馬蹄聲。

緊接著,有人攜聖旨而來,滿臉喜色地對謝琅說了一句恭喜。

這人手中有兩道聖旨。

前一封,是召謝琅回京的。

他等了五年,終於要得償所願,能夠回去一展抱負。

另一封,竟然是賜婚聖旨。

皇帝體恤謝琅在晉州這等寒涼之地為官多年,特地賜下聖旨。

隻要他有喜歡的姑娘,不拘身份高低,品貌如何,都可以寫到這道聖旨上。

等傳旨的人離開,院子裡一片哗然。

有不少人都將目光放到了我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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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前,旁人都笑我高攀不上謝琅。

可若是謝琅也對我有意,又有這封聖旨在,那些身份上的隔閡,也就算不了什麼了。

我想著等會兒要跟謝琅說的話,一時也有些失神。

思緒紛亂中,我聽到身旁傳來一道腳步聲。

我轉頭,卻見蘇如意正邁過門檻,向我這邊走來。

她有些不耐地望著我,「你怎麼來了?」

我不願同她周旋,「謝琅讓我來的。」

蘇如意輕聲笑了一下,「你胡說,他讓你來做什麼?總不能是讓你來看他接那道聖旨的吧。」

說到這裡,她的話音猛地止住,然後看了我片刻,「你知道嗎?

「謝琅五年前離開京城時,身無分文,京城人人都厭棄他,就連謝家人都不敢幫他。是我冒著風險,讓人偷偷塞了銀子給他。

「他這輩子都要記我這份恩情。所以,不管你再如何糾纏,他要娶的人,也隻會是我。」

我想起了那十兩銀子。

我那時隱約聽謝琅提起過,說那是他來晉州的一路花剩下的。

上千裡的路途,百兩銀子隻剩十兩。

他留下了那剩下的十兩,還專程放到了香囊裡,隨身攜帶。

那晚,刺客突襲時,香囊無意間掉到了地上。

若非謝琅執意要去撿,我也就不會為他擋那一箭。

性命垂危之際,想到那一幕,我還咬著牙罵過謝琅。

不過是個香囊而已,難不成比我這條命還值錢?

現在看來,在謝琅心裡,大抵真的是這樣的。

12

我站在原地,緩了緩神,才開口。

「你想多了,我根本不喜歡謝琅。

「從始至終都沒有過。」

話音落下,不遠處突然傳來風燈墜地的聲音。

我側眸望去,就看到謝琅站在那裡。

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,手中還捏著聖旨。

他的指節一點點收緊,青筋凸起,眸中映著一簇燈光,帶了幾分戾氣。

我的呼吸像是突然被這道目光攥住,差點喘不上氣來。

謝琅卻極為輕描淡寫地開了口,「你回去吧。」

我搖頭,「可你答應過我……」

謝琅盯著我,嗓音沉沉,「不作數了。

「我反悔了,你回去吧。」

說完,就招手叫來了護衛,打定了主意要趕我出府。

我被帶到府外時,正巧遇到方郎中進來為蘇如意看診。

他連忙擋在護衛前面,「別拉拉扯扯的,她才發過高熱,燒了一整夜,哪禁得起你們這麼折騰。」

說著,他看向謝琅,有意無意地嘆了口氣,「說起來,這事也怪我,若非那日在謝府耽誤了工夫,江家姑娘也不至於難受成那樣。嘖,我過去的時候,都疼得說不出話了。」

謝琅的目光猛地落到我身上。

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一夜,聲音竟然艱澀起來,「你……此事我並不知情。」

我扯出個笑來,「哦。難道你知道了,就會管我嗎?」

說完,我沒再看謝琅,轉身離開了謝府。

這些日子,我也會想,究竟值不值得?

為了傳一句話而已。

讓自己丟人丟到這等地步。

我告訴自己,算了,算了吧。

謝堰也好,謝琅也罷,往後都不必再執著了。

13

當晚,我眼上的紗布終於被拆了下來。

坐在鏡前,看著鏡中人的面容,我突然發現,竟有些認不出自己了。

次日一早,我便聽說了謝琅已經啟程回京的消息。

他走了。

府中的下人也都知道了此事,就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。

生怕惹我傷心。

我坐在院子裡,看著漸漸變得陰沉的天色,發了很久的呆。

直到一陣風吹來,咯吱一聲,院中的秋千架被刮到了地上。

我突然回過神來,然後往府外跑去。

一路風雪,一路跌跌撞撞。

我沿路問過去,說不清摔了多少個跟頭。

我跑了很久,才跑到碼頭。

岸邊,謝琅負手而立,衣袍翻飛。

船夫看樣子已等了許久,隻是不知為何,竟遲遲沒有開船。

他聽到動靜,轉身來看,眸子驟然縮住,身側的手也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。

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,扶住我。

我已經有些站不住,半邊身子被他牢牢地禁錮在懷裡。

他喟嘆,神色動容,「你這又是何苦,我帶你回京就是了。」

我抑著淚,差點就要哭出聲。

他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,「我就知道,你那日說不喜歡我隻是氣話。

「我才千辛萬苦為你求來賜婚聖旨,你竟說出那樣的話,我焉能不氣?」

我已有些暈,嘴唇發抖著,說不出話來。

他摸著我冰涼的手,近乎剖白心跡地開口。

「我自小就性情孤傲,自繡球一事後,本已決心不再理你,任你巧舌如簧,我也絕不會為你這樣的商戶女折腰。

「隻是後來你為我受傷,又幾次三番想要見我。你待我情深至此,我已不忍再辜負你。

「我今日來,其實隻是送蘇如意離開的。

「可你也是個傻的,竟追了過來。放心,我不會拋下你的。」

我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,閉了閉眼,半晌,才出聲。

「謝琅。」

他應我,「嗯。」

我說:「你有個兄長叫謝堰對不對?

「其實這些年,我隻是想託你幫我給他帶句話。

「就告訴他,我過得很好,我有聽他的,在走自己的路。」

漫天風雪下,我明顯地感覺到,謝琅的身體一寸寸變得僵直。

14

他的嘴唇張合著。

我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。

隻能看到他的神情十分惱怒,近乎咬牙切齒地將我抱在了懷裡。

一邊跑,手一邊抖。

半夢半醒間,我想到了最後一次聽到謝堰消息時的情形。

那時,我苦苦等不來他的消息。

便背著我爹去了一趟京城。

我在謝府門外蹲守了整整半個月,卻始終沒等到謝堰的身影。

直到有一日的午後,有人策馬來到我面前。

他的面容桀骜,逆著日光,我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
他的聲音艱澀,「我聽下人說,你是來找我大哥的?」

我點點頭,「嗯。」

那人打量我許久,「你回去吧,他永遠不會出現了。」

我有些不明白,盯著他看,「什麼意思?」

少年彎唇,神情極度淡漠,「他死了。

「你是不是叫什麼窈?」

我點頭,「是,我叫江瑤。」

他沒怎麼在意,也不知道聽沒聽清,「那就對了。他死前,還念著你呢。」

我當即就哭了起來。

他嘖了一聲,「我隻怕也快了。」

說完,便揚鞭離開了。

後來我才知道,謝家無意中攪到了儲位之爭中。

太子手段詭譎,先是害得謝堰身死,又將謝琅弄到了晉州。

而我見到謝琅的時候,謝堰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。

隻是為了拖住太子一黨,才一直秘不發喪。

我的那些信,自然也隻能石沉大海。

我就這樣回了晉州,又過了半個月,便在春意融融的午後見到了一身破舊青衫的謝琅。

這麼多年了,我一直很想跟謝堰說說話。

可他是謝家人,死後入謝家祖墳。

除了謝家人,誰也進不去。

我沒有這樣的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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