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歸

第4章

他瞪大眼睛,表情頹然,半晌,才喃喃道:「你知道了……」


他這副模樣,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


20


我一直以為,當年我在杏花林墜馬,是江時鏡救的我。


那年我十一歲。


因我爹未兌現承諾陪我放紙鳶,便賭氣,獨自騎馬去了城郊的杏花林。


那一次出城,我沒有告訴任何人。


我原本想躲起來,讓我爹能放下戰事,心中也緊張我一回。


但不想,到了杏花林,馬卻被蜜蜂蜇了,受了驚。


那時候我力氣小,韁繩根本拉不住。


被甩出去的那一刻,我以為我要死了。


可我沒死。


慌亂中,有個人飛身上前抱住了我,一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,才堪堪停下。


身後有人墊著,我的身上沒受什麼傷。


但翻滾的時候,頭還不小心磕在石頭上,短暫失去意識。


我醒的時候,已經在那人背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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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是頭上被磕的那一下傷了筋脈,我的眼前一片黑暗。


雖然看不見,但我卻能感覺到,背我的人身量並不高,應當是年紀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。


少年很沉默,路上一直一言不發。


而我因為害怕,一直哭鬧,也無心其他。


隻隱約記得,碰到少年的右肩時,摸到一片濡湿,也聽見他隱忍的抽氣聲。


我猜,他是因為救我受了傷。


但無論我怎麼問,他都不發一言。


那一日,他將我放在宋府大門口,便悄然離去,連姓名都不曾留下。


我以為,我再也尋不到救我的恩人。


但一年後,我卻偶然瞧見江時鏡肩頭的傷疤。


我從未想過,自己會認錯人。


因為我問過江時鏡,他並未否認。


他不否認,我才縱容自己動情,縱容自己淪陷的。


沒想到,從一開始就錯了。


21


此時,江時鏡的面上,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。


他的聲音沙啞,似乎是在解釋。


「宋黎,對不起,一開始,我想過否認。可我那時候對你動心,存著私欲。等回神的時候,已經晚了。


「你知道嗎?每次看你望著我,你眼中的熾熱和深情,總能提醒我,你喜歡的是別人。


「你越是表現出喜歡我,我就越感覺痛苦。偶爾我也想,如果我像你這樣,心裡裝了別人,你會不會像我一樣……」


可我卻半分不想聽了。


這一次,我半分沒有卸力。


藏在袖中的匕首,穩穩插入了他的胸口。


他的話未說完,猛地一怔,口中忽然湧出一大口鮮血。


直到倒地前,仍在喃喃著:「我是真的後悔了,那條長生階,我也求過的……」


我附在他耳邊,輕聲道:


「江時鏡,我也後悔了,後悔自己心儀過你。」


說完,不再看他。


撿起掉在地上的長槍,毅然踏進戰場。


22


我沒有打過仗。


兩世以來,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殺人,還是被困匪寨中那次。


但這一次,和上一次的情形不一樣。


那一次,我滿心隻有絕望害怕。


可此時此刻,我隻想快些擊退羌軍,去蕭鬱那裡。


我以為,以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,應該撐不到走去他身邊。


但沒想到,援軍來得很快。


就在我下場迎敵的時候,蘇絳和六皇子便帶著調任涼州軍的詔書和援軍來了。


這場仗,贏得沒有任何懸念。


不消一個時辰,羌軍便被擊潰,被迫退了兵。


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,我踉跄著跑到蕭鬱身邊。


直到感覺到鼻尖的溫熱,確認他還活著,才終於放下一直懸著的心。


蕭鬱傷得很重,除了肩頭的窟窿,他背後還有一道長長的,從肩胛延伸至腰腹的傷。


我學過醫,從前江時鏡戰場負傷,也多是由我照料。


因此,熬藥喂藥、處理起傷口來,也算得上得心應手。


饒是這樣,褪下他衣裳的瞬間,還沒忍住,心中狠狠一緊。


不僅因為那一道,從左肩劃到右腹的傷。


還因為,他滿背的傷疤中,腰腹處那一塊完整無瑕的皮膚。


23


上一世,江時鏡救走他的妾室後,羌軍為了泄憤,削掉了我一塊臉皮。


蕭鬱找到我的時候,我的意識已經不大清醒了。


甚至魂魄離體,眼瞧著自己的身體,陷入毫無意識的沉睡。


大夫說,我需要靜養。


臉若是要治,就隻有換上一塊,新鮮的人皮。


那個大夫就是個假冒的江湖大夫。


明眼人一看,就知道我快死了。


可他卻還忽悠蕭鬱砸錢。


偏生蕭鬱還信了。


幾乎想都沒想,便讓人剜了他背上最後這一塊完好的皮。


那時,我就想。


這世上怎麼會有他這樣的傻子?


明明他疼得連眼睛都紅了,卻仍舊咬牙,沒有喊停。


我還想,我都快死了。欠他的那些情義,要如何才能還清?


好在上天垂憐,讓我重活一世,不辜負他的深情。


24


蕭鬱傷得太重,一連幾日都不曾醒。


我擔心他高熱驚厥,也一連數日都守在他床邊,不敢離開。


直到第七日一早醒來,發現自己竟不知什麼時候,從榻上換到了床上。


而昏迷了數日的蕭鬱,正趴在床邊,手上勾著我的一縷發絲把玩。


見我醒了,他朝我微微勾唇,笑彎了眼睛。


「姐姐醒了?」


這聲「姐姐」,他喚得很順口。


一如上一世,他每每將我摟在懷中呢喃的那般。


其實,我應該早就猜到的。


從他第一次喚我「姐姐」。


從他將我祖父綁了,選擇獨自帶兵前去應援。


甚至,從他問是不是真的選他的時候。


我就應該猜到,他也重生了。


可我被接二連三的事情亂了分寸,竟從未往那方面想。


思及此,我忍不住一聲輕嘆。


正要問他「傷口還疼嗎」,卻忽然聽他說了聲「對不起。」


這聲道歉來得突兀。


我還沒來得及反應,又聽他道:


「蘭玉關這一戰,是淮……蕭允同羌國勾結所為,江時境沒有通敵造反,是我偽造了羌國大皇子的書信,引江時境去蘭玉關的。」


他絲毫沒有隱瞞,將如何設計引誘江時鏡去蘭玉關的,又是如何假造軍令的,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。


甚至毫不掩飾,對江時境的殺心。


大約以為我會生氣。


他說這些的時候,目光落在床幔的絡子上,根本不敢看我。


甚至緊捏著拳頭,連呼吸都輕了。


看著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,我的心中便一陣發軟。


25


前幾日,從蘇絳那兒聽說,曾經的淮王蕭允從大理寺逃獄,與羌國勾結謀反。


那時,聯想到江時鏡臨死前說的話,我便大約猜到一切是蕭鬱設計的。


他本就不是,表面看上去那般溫良無害。


相反,他心思深沉。


他算準了蕭允會勾結羌軍叛亂。


算準了江時鏡想顛覆蕭氏王朝,同羌軍聯手。


算準了,有人會帶著調令和援軍來。


甚至連我會生氣都算準了。


所以,他主動坦白,故意示弱一般,爬上床榻來。


像頭狼崽子圈領地似的,伸手將我環住,頭埋進我的肩窩。


他輕聲呢喃:「姐姐,我傷口好疼啊,你抱抱我吧……」


一如上一世,他削皮剜肉後,疼得厲害的時候,在我耳邊呢喃過的那般。


令我眼眶忍不住一陣酸澀。


我輕嘆一聲坐起,將那縷頭發從他手中拽出,居高臨下,直直望著他的眼睛。


他似乎有些不滿我的動作,卻也隻是微微皺眉,不敢動作。


「蕭鬱。」


我輕聲喚他,雙手捧住他的臉,讓他看我。


他眸光微動,薄唇緊抿,半晌,才輕應一聲:「嗯。」


我想同他說,上一世我死後,魂魄曾陪他身邊好些年。


想同他說,我大約同他一樣,也重生了。


還想問,當年杏花林中,救我的那個少年是不是他。


想問當年,他為什麼要一言不發?讓我錯認許多年。


可千言萬語匯到嘴邊,隻剩一句。


「你上次不是問我,想嫁你一事是否作數?」


他聞言,神情微怔,眸中情緒翻湧,滿含希冀地望著我,小心翼翼問:


「作數嗎?」


我俯身,在他唇上落下一吻。


然後抬頭,在他錯愕驚喜的目光中,緩緩勾唇。


「作數的。」


「我們成親吧,蕭鬱。」


番外


1


蘇絳拎著酒來的時候,蕭鬱才歇下。


她這一世的夫君,就站在不遠處,眼巴巴地瞧著。


蘇絳卻當沒看見,將其中一壺酒遞給我。


自己又拿著另一壺,仰頭喝了一口,才問:


「聽說,祈王殿下也去求過千佛山的長生階。」


她說這句話的時候,目光微微瞥向一旁的六皇子蕭瞬。


僅僅一個眼神。


那位容貌昳麗的六皇子,便眸眼亮晶晶,笑得沒心沒肺。


蘇絳也瞧見了。


她緩緩勾了勾唇角。


眼角眉心,俱是寵溺。


同上一世,她帶著那封假聖旨來時,滿面愁容的模樣完全不同。


一個「也」字,我便全明白了。


看來,蕭家這幾個兄弟,雖然性情不一。


可「痴傻」這一點,卻驚人地相似。


我收回目光,忍不住一聲輕嘆。


「是啊,他也求過。」


這個回答,蘇絳也不意外。


隻是聞言,忽然皺了皺眉,輕聲道:「姐姐,那九千長生階,是求不來重生的。」


我微愣。


下一刻,又見她目光落在六皇子身上,眸中一片柔軟。


「佛不渡眾生,隻渡因果, 正緣孽緣,都隻是因果的一部分而已。」


她說著, 忽然轉頭看向我。


明明她是我們宋家,性情最灑脫的女子。


可說這話的時候,唇角還是隱隱染著一絲悽涼。


她說:「重生或許隻是我們以為的, 眼前這一切,或許也隻是虛妄的,緣起成因果,緣盡皆成空, 鏡花水月而已。」


她的話不無道理。


可我卻不想再去計較。


我輕嘆一聲, 舉起酒壺, 邀她同飲。


「重生也好,鏡花水月也好,真也好,假也好, 有什麼重要。」


「此刻,我手中的酒是真的, 眼前的人是真的,心中的情誼也是真的, 那便夠了……」


2


蕭鬱提親那天, 陣仗鬧得很大。


一百八十抬聘禮, 足足比江時鏡下聘時,多了近一半。     


他昭告天下一般, 抬著聘禮,繞了大半個涼州城。


幾乎不用刻意散播, 「祈王求娶宋家女」的傳聞,便傳遍整個涼州城。


婚期定得很急。


原本,祖父因被綁一事,氣還沒消, 打算再晾他一段時日。


之後草草同我解釋,他不過是救過這女子一次,便被纏上了。


「□(」提親那日,連同太子蓋了印璽的賜婚詔書,都一同帶來了。


成親那日,十裡紅妝。


我並沒等太久,他便裹著一身酒氣,回了新房。


揭開蓋頭的瞬間, 我看見他微微愣怔的神情。


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,他連眼角都微微泛著紅。


目光灼灼, 緊緊盯著我好半晌, 才如夢初醒一般。


一句話似問似嘆:「姐姐,我這一生, 好像做夢一樣……」


我沒說話,隻踮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,一觸即分。


「現在呢?還是做夢嗎?」


他的呼吸猛地一窒,眼神也倏地熾熱。


下一刻, 伸手將我摟進懷中, 俯身下來。


耳邊溫熱,是他漸漸粗重的氣息。


「是不是夢,明日便知道了。」


是啊,是夢與否, 明日便知。


紅燭帳暖,這一夜很長。


這一生,也還很長。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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