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9

京城城郊有一處貧民窟。

裡面住著一個窮道士。

這道士本來不窮,他修道多年,甚得其法,已經有了凡人築基的修為。

他原本四處遊歷,靠著捉妖做法事過活,多年來也搞出了點名號,倒也自給自足。

直到兩年前,他被太子盛情邀請去東宮,當了一段時間的座上賓,最後幫太子做了一件事。

他以為未來能傍著未來天子,一朝上青雲。

沒想到事成之後差點被滅口。

好在他多年闖蕩,當初幫太子做那件事時,他也給自己留了個保命的底子。

他從屠刀下留了一條命,但太子也沒有輕易放過他。

他讓人斷了道士的手腳筋,把人圈在京城,扣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不準他再踏出京城一步。

時不時地,還派人去找點麻煩。

就是為了警告他,利刃時時懸於頸,叫他不敢多說半個字。

那道士現在就在貧民窟的窩棚裡,苟延殘喘地過日子。

我找到他時,他正在給一戶剛出生的孩子算命掐字,以此來換一天的口糧。

我看著他提筆寫字都顫顫巍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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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完了,換了半袋窩頭,又一瘸一拐地往住處走。

結果走到半道,暗角處竄出來幾個地痞模樣的人要搶他的窩頭。

他不肯,推搡來去,最後被人圍在中間拳打腳踢。

雖然看著是地痞,但那些人出手幹淨利落,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家養出來的武功底子。

這貧民窟裡本就每天發生強搶掠奪的戲碼,明眼人再看出這其中的究竟,哪有人敢上前阻攔。

鍾睿是做絕了的。

手腳筋斷了,就是斷了修道根基,空有一點修為,也再使不出來。

又把人丟到這樣最底層的環境磋磨,時日久了,不死也會瘋。

我隱在暗處,靜靜看他們把人揍得滿臉是血,這才扯著嗓子嚎了一句:

「殺人啦!報官呀!」

這一聲出,周圍人這才紛紛停了步子,漸漸便圍上去。

那幾人自然也不願意把事情牽扯得太大,一看人多,又有人喊要報官,這才作罷。

最後人群散去,道士半昏半醒地蜷在地上。

布袋子早就破了,裡面兩三個窩頭,混著泥土,早被踩得稀爛。

我走過去,蹲到他面前。

他尚有幾分神志,寸寸抬手來拉我,喃喃,「救……救救我……」

10

救你?

要取媚珠,必得要懂其道之人以秘法剖珠,再起陣讓媚珠認主。

認主時,還要取我半身精血。

我若不是生來九尾,能斷尾續命,早就死了。

修道之人,修的本是福緣。

可他為一己私利,漠視生靈性命,得如今這樣的結局,一點也不冤枉。

我蹲在這道士面前,緩緩俯身,衝他詭譎一笑。

「好啊,我救你。」

畢竟,你得把我的東西還給我。

11

道士醒來時,我就坐在他破爛屋棚裡的破爛矮桌前。

我出東宮時便已換了一副少年皮相,是以他此時醒來見到我,勉強出聲:

「多謝小兄弟相救……」

撐著要坐起來,可惜渾身是傷,實在是動不了多少。

便隻能又躺回去,「小兄弟也看到了……貧道如今實在微薄,無以為報……」

我呵呵一笑,「那可不行。」

他愣住。

我指了指矮桌上一個小小藥瓶,好整以暇地託腮看他:

「這藥丸一粒千金,為了救你,我喂了你兩顆呢。你一句無以為報,就想算了?」

「既然是修道之人,沒有錢財,總該有點傍身的本事吧?實在不行,修道秘笈也行啊。」

他嗫嚅,「看小兄弟的衣著談吐,還有此等靈藥,隻怕出身不俗,又怎看得上貧道這點微末本領……」

說著開始苦笑,「貧道若真的有本事,又豈會混到現在這個地步?」

我點點頭,「那倒也是。」

收了桌上的藥瓶,起身往外走。

「本來打算如果你有的換,我就吃點虧,把這瓶藥留給你。」

「我看你經脈寸斷,有了這瓶藥,不說能恢復如常,但至少能讓你行動自如,免受斷筋之痛。若好好養著,假以時日,能恢復點拳腳力氣也不是不可能。」

「不過既然你這麼窮,那我就隻能幫你到這了。」

「哦,對了,我剛扛你回來的時候,先前搶你的那幫人,還鬼鬼祟祟在附近晃悠呢。」

我回頭衝他笑,「道長以後出門,好生小心。」

跨出門前最後一步,他聲嘶力竭地喊:

「恩人留步!」

12

當晚,東宮客院。

青鳥盯著我手中指甲蓋那麼大的血紅珍珠,問:「這就是那道士私留下來的精血?」

我頷首:「他留著這點精魂,本是用來要挾鍾睿的,陰差陽錯,反倒省了我不少事。」

用來讓媚珠認主的精血,絕大多數都被那道士融進了陣法。

但他留下這麼一點,媚珠認主就不算完全完成。

現在的媚珠佩在陸初瑤身上,依然能發揮作用,但道士握著這點精血,就是握住了命脈。

他和鍾睿說這世上隻有他知道如何用融血陣,也隻有他知道如何毀了它。

這最後一滴精血若毀,融血陣的效果就會消失。

到時候媚珠不僅會失去作用,還會消散於天地。

鍾睿自可以嚴刑拷打逼他交出精血,但在這過程中,道士隨時都可以毀了它。

他不敢冒這個險。

於是才讓那道士勉強留了一條命。

白日裡他叫住我,把這滴精血交給我,並對我說:

「這是太子妃娘娘早年遺落的一顆珍珠,對她珍貴非常,恩人拿去東宮還給她,太子和太子妃一定感激,到時候何愁沒有報酬?」

他說這話時,眼底那一絲算計沒能逃過我的眼睛。

他指望著我真的拿這顆珍珠去東宮,那樣太子就知道精血已經不在他手裡。

禍水東引。

我盤膝坐在床上,將這滴精血融回身體。

青鳥倚著床欄問:

「那道士連夜想跑,我給截住了,是留是殺?」

「留著,我還有用,但要讓東宮以為他跑了。」

青鳥嗤笑,「笨狐狸如今倒是開竅了。」

我難得沒懟回去,誠心道:

「我知道你輕易不離開梧桐林,謝謝。」

他別扭地哼了一聲,「還算有點良心。」

等我長舒一口氣,再睜眼時,身後一條長長的尾巴殘影紅光若隱若現。

青鳥奇道,「這是長回來一條?」

我搖頭,「我又不是壁虎,斷了就是斷了,再也長不回來。隻是賊道士下了心思,留的這滴血,是當時的陣眼之血,如今重回本體,比我想得更有用。」

他「哦」一聲,「那修為呢,回復了幾成?能把內丹直接召回來嗎?」

我還是搖頭。

「不能,但陣眼血融回,隻要我在她身邊,就能慢慢消解掉陣法。」

他點頭,「本就是你的東西,現在天天被你的氣息影響,不怕認不回來。」

臨走時,又給我扔了片梧桐葉。

「就剩那一點化相的修為,趁早補回來吧,小爺不在,可別再給人揍咯。」

我翻個白眼。

一張鳥嘴。

13

我照常教陸初瑤學琴,闲暇時就在東宮四處晃悠。

反正外院沒什麼要緊事務,鍾睿又吩咐要對我禮遇,倒沒什麼人管我。

我也假裝看不出來這平靜下的洶湧亂流。

貧民窟的道士在東宮眼線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。

那幾個裝作地痞的隱衛全城找遍,除了隻知道當日有個不知名的少年路過把那道士扛回了家以外,其他一點線索都沒有。

據說回來稟告時,鍾睿隻吩咐他們自行歸隊。

可事實是,自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幾個人。

鍾睿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凝重,反觀陸初瑤,倒像是並不知曉此事。

這日練琴時還跟我念叨,「好奇怪,後花園池塘那條鯉魚最近都不吃食了,連我去都不怎麼冒頭了,不會餓死吧?」

我輕輕敲她的手指,「一條魚而已,太子妃,別走神。」

「那可不是普通的魚。」

陸初瑤定了定心神,一邊撥弦一邊道,「殿下養了不少年,萬一要是養死了,殿下肯定又要傷心的。」

我糾正她動作的手指微微一頓,「……又?」

她嘆口氣,「是啊,殿下以前有隻狐狸,據說是從小就養著的,但是我嫁進來後卻沒見到,底下人有的說跑了,有的說死了,反正殿下很是傷神了幾日。」

「唉,回頭我再讓人去找點上好的魚食吧……阿音?你發什麼呆?」

我回神,搖頭,「沒什麼,太子妃再把剛剛那半曲練一遍?」

她依言照做。

我低頭看向她的頸間。

媚珠鑲成的吊墜還日日掛在那裡。

但隻有我能看見,一絲又一絲的紅光從珠子裡飄出,一點點地飄進我的心口。

要不了多久,她脖子上這顆就會變成普通的珍珠。

陸初瑤正在漸漸失去吸引天下所愛的能力。

所以連那條傻魚都不再搭理她了。

但我卻在反復回想她剛剛說的那些話:

什麼叫嫁進來後沒見過我?

這顆媚珠,難道不是她要的嗎?

14

這夜我去池塘喂魚。

我蹲在池塘邊,撒了一把魚食。

還真沒動靜。

那大饞魚居然真的忍得住?

我嘻嘻笑,「傻魚,我騙你的,沒人要殺了你來吃。」

水面一陣波紋,大鯉魚忽而冒了個頭。

瘋狂地在水裡遊來遊去,一邊吞魚食一邊晃尾巴。

像是在罵我。

我索性抱膝在旁邊坐下,就看著它在池塘裡暢遊。

以前隻要我下了水,保管就得把它擠到角落去。

這池塘不深,我撲騰時水濺得到處都是,它就委屈地縮在一邊。

有一回鍾睿路過看見我在水裡撒歡,駐足望了半天,沒瞅見魚,還以為我把它活吞了。

嚇得他趕緊派人把我撈出水,親自扒著我的肚子看了半天,確定我的肚皮是癟的。

剛把我放下,再一低頭,那魚就在水面搖曳。

他松了一口氣,隔著擦水布彈了我的耳朵:

「那是父皇賞給我的魚,你可別吃它,不然我就三天不給你吃肉了!」

那時候我在東宮吃得太好,嘴也越來越刁。

普通的肉塊聞一口就能聞出新鮮不新鮮,不合口味的就一口不吃。

鍾睿便叫人燉肉湯給我喝。

那肉湯燉得,那叫一個鮮美。

自此每天一碗肉湯,都是他親自來喂我。

一直到他成親那日。

15

那日宴席的香味,從後廚一直飄到前院兒。

我饞了整整大半天,終於等到開席,準備溜到各桌去蹭吃蹭喝。

反正太子請的都是相熟的大臣老友,都知道他養了隻饞嘴狐狸。

有人為了巴結他,送禮時都會帶上一份我能吃的好東西。

還沒跨到前院呢,鍾睿站在院門口喊我。

他一身大紅喜服,豐神俊朗,看著是世間最難得的好兒郎。

好兒郎手上還端著碗肉湯。

「前院這會兒亂著,你別急著竄過去,先墊墊肚子,晚點我讓人送來給你吃。」

堂堂太子殿下蹲在我一隻狐狸面前,看我喝湯喝得不亦樂乎。

忽而伸手,摸了摸我腦袋。

「阿狐。」

他太懶了,那麼些年,沒給我起過正經名字。

為此,在我跟他攤牌會說話之後,還抗議了一番。

他當時說,「阿狐就很好聽,你本來就是一隻小狐狸。」

那天我呼嚕嚕喝著他照常遞過來的肉湯,確認四下無人,小聲回他:

「幹嘛?」

他捋著我腦袋頂一撮毛,笑著:

「沒事,你慢慢喝。」

我嗯哼一聲,「吉時快到了,你還不去拜堂?」

他走時,我從碗邊抬眼望去。

那抹喜紅的背影,是我暈倒前見到的最後一幕。

再醒來時,我在一個不知道哪裡的荒草地。

渾身都疼,像被人抽筋剝皮一遭,最疼的是心口。

我的內丹沒了。

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。

在那片荒草間躺了三天,看著日升月落,想著鍾睿知不知道我在這。

他會不會來找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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