裡邊好一會兒沒動靜。
樊長玉抿了抿唇,終究還是說了出來:“抱歉,我早該想到的,你入贅與我,他們肯定會說很多難聽話……”
房門突然打開,樊長玉的話音戛然而止。
對方剛才似在處理傷口,此刻外袍披在肩頭,裡衣的系帶隻系好了下面幾根,最上邊的還沒來得及系上,露出好看的鎖骨和一小截肌理結實的胸膛,那張漂亮得極具攻擊性的臉上,神色不太好看:“你是覺著打折他們一條腿還不夠?”
樊長玉趕緊搖頭。
謝徵眼皮半抬起:“幾個渣滓的話,我還不至於放心上,我說了,是他們太過聒噪。”
他轉身進屋,樊長玉跟了進去,下意識問:“要我幫忙嗎?”
對方突然扭頭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,把裡衣的最後一根系帶也系上了:“已處理好了。”
樊長玉:“……”
弄得好像她給他上藥圖他什麼一樣!
她手上還拿著新買的發帶,現在送給他倒顯得她似乎真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,在對方目光掃來時,她面無表情綁到了自己高高扎起的馬尾上,“這是我給自己買的發帶。”
墨藍色並不適合女子,但她綁上後倒是出奇地英氣。
謝徵神色有些微妙。
樊長玉自認為扳回了面子,她不是個氣性長的,把藥瓶子放到桌上後,說起自己今日去衙門的事:“王叔同我說,樊大向縣衙遞了狀紙,沒結案前,房地我暫且過戶不了,想來賭場那邊也是記恨上次丟了臉,跟樊大通氣後,才想用這樣的方式逼走你。”
在賭場那群人眼裡,他是個外鄉人,在臨安鎮人生地不熟,又有傷在身,再好拿捏不過。
畢竟普通人被這麼找上門一頓嚇唬,早就被嚇破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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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贅婿一跑,那她這場招贅也就白忙活了,房地屆時還是歸樊大的。
對她說的這些似乎並不關心的人卻突然道了句:“《大胤律》立女戶一篇,應再添加一則孤女亦可立女戶。”
樊長玉知道守寡的婦人可以自己當家立戶,但孤女當家立戶,還真是聞所未聞。
像她這般父母雙亡的,通常都是族親收走房地,再由收走了房地的族親把她們養到說親嫁人。
隻是怎麼個養法,就得看族親有沒有良心了,良心被狗吃的能直接把人姑娘賣進青樓,更多的是把那孤女呼來喝去當奴僕使喚,到了出嫁年紀又跟賣牲口一般,誰給得起錢就把孤女嫁給誰。
她爹娘剛過世那會兒,樊大夫妻倆就上門說要帶她和長寧走,以後把她們當親女兒照看,樊長玉哪能不清楚那夫妻倆是什麼貨色,說什麼也不肯,這才有了後邊樊大屢屢上門搶地契的事。
她顯然沒把對方的話當回事,“律法都是在京城當大官的那些人定的,那些官老爺,家中哪個不是三妻四妾,兒女成群?要絕戶也輪不到他們。便是家中遭了難,隻剩個孤女,借住的親戚家,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,吃穿上短不著。官老爺們都不知道民間孤女過的是什麼日子,又怎會替孤女立法?”
謝徵沉默著沒應聲,在落難之前,他確實連聽都沒聽過民間孤女的事。
樊長玉看他不語,以為是自己將他的話嗆回去得太狠,抓了抓頭發艱難找補:“不過若是有當官的知道民間孤女的處境,肯為孤女提出立法,那也是一樁好事了。”
謝徵卻是在考慮孤女立女戶的可行性:“朝中對女戶減輕了徭役賦稅,孤女若可自立戶主,當和女戶一樣。隻是孤女若出嫁或是招贅,家中添了男丁,便不可再免徭役賦稅,文書經辦頗為繁雜。”
樊長玉聽得雲裡霧裡:“你對《大胤律》知道的這麼多?”
謝徵自知說太多了,斂了眸色道:“走南闖北見聞多些罷了。”
樊長玉並未懷疑什麼,從襟扣的衣袋裡摸出那張戶籍文書:“對了,你的戶籍文書辦下來了。縣城的官差們現在看到流民乞丐就抓,沒有戶籍路引的外鄉人進城也會被下大獄。如今補辦戶籍可不易,王叔也是託了人情才替你補辦上的。”
謝徵聽得這些,眸色當即就深了幾分:“官差在抓流民?”
樊長玉點頭:“我回來時還親眼瞧見了呢,聽說是西北換了個節度使,怕年節裡山賊匪寇打家劫舍才下的令。”
她說著突然抬起頭看向謝徵:“我還聽說,武安侯死在了崇州戰場上,你從崇州逃難過來的,可知這話是不是真的?”
“不知。”
樊長玉便嘆了口氣:“武安侯要是真死了,那還挺可惜的。”
對方蒼白的臉上多了一抹似嘲非嘲的笑,問:“有何可惜?”
第12章 矯情男人
天光從門窗透進來,整間屋子都很亮堂,少女臉上的朝氣和明媚愈發壓不住,她幾乎是理所當然地道:“自然可惜,大胤朝數百年裡,又出得了幾個武安侯?”
樊長玉扳著手指頭跟他數:“塞北咽喉錦州是他奪回來的,打了幾十年折損了不知多少良臣名將的遼東十二郡,也是他收復的。錦州一戰雖飽受爭議,可當年錦州被北厥奪取,城中中原人不也慘遭屠戮麼?”
“謝老將軍站著死以全體面,卻被北厥人掛城樓上曝屍。文官們口誅筆伐,斥武安侯冷血殘暴,但十六年前死在錦州的那些將士和百姓不無辜麼?憑什麼他們嘴皮子上下一碰,就能代那些死去的人輕飄飄揭過北厥的罪孽?沒了武安侯,西北這塊地不知誰還能守得住。”
謝徵聽過太多大義凜然聲討他錦州一戰的言論,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替自己說話。
他心中有些怪異的感覺,忍不住重新審視起眼前的女子,“你倒是敢說。”
樊長玉很不解地看著他:“當官的怎麼說,是他們當官的事,咱們百姓又不傻。武安侯在軍政上手段固然殘暴,但也沒那些文人說的那般罪大惡極。咱們百姓不罵那些收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汙吏,罵殺敵殺太狠的武安侯?這腦袋得是出了多大的毛病啊!”
謝徵:“……民間不都以他的名號止小兒夜啼麼?”
樊長玉不太好意思地道:“我爹殺豬的樣子太兇了,鎮上的人也經常拿我爹的名字嚇唬小孩呢。”
謝徵:“……”
他抬手按了按眉心,半晌無言,心底的戾氣和陰鬱倒是在這一刻奇跡般地消散了幾分。
……
午間用飯時,樊長玉先給她爹娘的牌位上了一炷香,謝徵之前聽她提起她爹,便也掃了一眼堂屋靠牆的供桌上供奉著的牌位。
看清上面的名字後,突然問了句:“你大伯是不是叫樊大牛?”
樊長玉有些詫異:“你怎麼知道?”
謝徵道:“你爹的牌位。”
樊長玉看一眼自己爹牌位上“樊二牛”三字,瞬間也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她道:“我爹本名是叫二牛,不過他小時候走丟過,長大了自己再尋親找回來的,後來鎮上的人給我爹取了個綽號叫樊老虎,大家伙兒就都稱呼他的綽號了。”
謝徵隻是淡淡點頭,目光掃過她母親的牌位,卻見她母親連個姓氏都沒有,牌位上的名字隻叫梨花,瞧著像是鄉下人隨意取的名兒。
他不由問:“你和你胞妹的名字是請人取的?”
這夫妻倆瞧著可不像是會取長玉、長寧這樣名字的人。
樊長玉把菜都端上桌子,道:“不是,是我娘取的。”
提起自己娘親,她眉眼間有些小小的自得:“我娘可厲害了,能識文斷字,還會調香制粉,別的屠戶殺了豬身上都一大股味兒,我們家的衣物,洗幹淨後都會用我娘調的香燻一遍,從來沒有異味。”
謝徵涼薄的眼底有了些許詫異:“你外祖家頗富裕?”
識文斷字和調香制粉任何一項單拿出來,都不是簡單人家了,偏偏這兩樣還疊加在一起,得是頗有底蘊的大戶人家才對。
樊長玉搖頭:“我沒見過我外祖,我娘是我爹早些年在外邊走鏢時遇到的,她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,隻在人府上當過丫鬟。”
梨花聽起來的確是個丫鬟名。
若是望族出身的丫鬟,會這些倒也不奇怪。
樊長玉說:“可惜我笨,從前跟著我娘學認字,一看書就頭痛,調香制粉也沒學好,不然現在也多個賺錢的門路。”
謝徵想起她抡棍打人的場景,意味不明說了句:“可能你在旁的事上更有天賦些。”
樊長玉頗為贊同地點頭:“我也覺得,我要是沒跟著我爹學殺豬,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被收走房地,帶著寧娘露宿街頭了。”
小長寧正在努力夾一顆肉丸子,聞言瞪圓了一雙湿漉漉的葡萄眼:“寧娘不要住街頭。”
樊長玉幫胞妹把她夾了半天也沒夾起來的肉丸子夾到她碗裡,“咱不住街頭,咱今後還得在縣城再置辦個大宅子。”
長寧這才放心了,繼續用筷子跟碗裡的肉丸子鬥智鬥勇,時不時再同樊長玉說幾句話。
相比這姐妹二人用飯時的嘰嘰喳喳,謝徵動筷後幾乎就沒再說話,當真是“食不言,寢不語”。
他的吃相也很斯文,樊長玉就不了。
殺豬是個體力活,她平日裡體力消耗大,吃得自然也比尋常女子多些。
她直接端起個大海碗扒飯,長寧也有樣學樣,幾乎快把整張臉埋飯碗裡了。
一大一小兩隻動作出奇地一致。
吃完放下碗時再滿足地喟嘆一聲,似乎這頓飯都變得更香了些。
謝徵有生之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子這般用飯,神色很是微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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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,樊長玉找了趙木匠幫忙來修家中壞掉的大門,她自己則揣著銀子去集市買豬。
為了成親應付樊大,她剛開張的肉鋪又關門了三日,再不開起來,之前用滷下水打出的名聲就是白忙活了。
臨走前,謝徵問突然她:“你母親能識文斷字,家中可有備紙墨筆砚?”
樊長玉說:“有啊,你要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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